在法國哲學家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所說的「技術文化」裡,我們總是追求更高的效率:購物靠亞馬遜Prime,看電影用奈飛(Netflix),聽音樂用Spotify,點餐靠DoorDash,約會用Tinder,出行靠蘋果地圖,甚至把ChatGPT當作私人助理。生活中最基本的需求,甚至娛樂,都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得到滿足,於是我們便以爲,生活應該輕而易舉。但事實並非如此。正如我繼父常說的:「現實總少不了磕磕絆絆。」
許多人因此感到焦慮、沮喪,被「理想生活」的期待壓得透不過氣。當一切都被設計得彷彿要讓人生完美順暢時,生活裡無休止的難處卻反而讓我們自責,好像一切都是自己沒做好。於是我們拼命去尋找各種「解決方案」:最理想的晨間習慣、新的治療師、新的飲食方式、新的藥物、新的配偶,甚至新的教會。這些或許能帶來幫助,也可能讓情況更糟。但歸根到底,生活本來就不容易。
我們都是凡人,終有一死。沒錯,我們是爲永恆而造的,但此刻尚未到達。我們還是活在當下:在一個暫時的世界,享受暫時的恩惠,卻不斷受到試探,想要在時候未到時就超脫這凡人處境。這就是技術的蠱惑:讓我們以爲只要不斷優化,生命終可臻至完美;再一次系統升級,幸福就手到擒拿。
然而,這樣的思路只會滋生出一種忘恩的文化,讓我們在家庭、工作、興趣、社會,甚至教會中,都習慣性地活在不滿足裡。
技術的邏輯,正是源自古代異教:向農業之神獻祭,莊稼就會豐收;向生育女神奉獻,你就能得子。給予、誦經、表演、敬拜、獻祭。有人或許會反駁:古代偶像崇拜是「非理性」的、「不科學」的,而科技進步則基於科學發現與創新。但兩者的動機其實一模一樣:追求效率最大化,加速自然過程。
巴別塔的故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人類一旦掌握了磚石和灰泥的技術,立刻就想爲自己立名,建造通天的城和塔(創 11:3–5),這是對神的直接挑釁。
這城是巴比倫的起源,也象徵著巴比倫的精神,貫穿在聖經的敘事之中。它代表著一種不滿足的靈,一種貪婪的靈,一種「要更多」的靈。它不信靠神的智慧與眷顧,卻轉向惡魔的虛假承諾。這一模式從起初就已存在:「你們便如神」(創 3:5)。
假神總以半真半假的承諾蠱惑人心。亞當和夏娃確實得以「知道善惡」;巴別的人也確實能「爲自己立大名」;你也確實能讓生活更高效。耶穌說過:「你們不能又事奉神,又事奉瑪門」(太 6:24),但你如果選擇事奉瑪門,它必給你回報。因那些「執政的、掌權的」的確有能力,它們能成就事功,卻與神的榮耀、創造的良善、以及神子民的豐盛生命爲敵。
安迪·克勞奇(Andy Crouch)幾十年來一直在提醒我們:「所謂『原始』社會裡的偶像崇拜,其實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技術。」在他的新書《我們所尋求的生命》(The Life We』re Looking For)裡,他指出,我們對技術進步的渴望,本質上是追求「一種沒有關係的掌控(古人稱之爲魔法),和一種沒有依靠的豐盛(耶穌稱之爲瑪門)。」
這種對魔法的渴求使人陷入一種崇拜。瑪門許諾豐盛——生活中所需的一切——卻不需要付出艱辛代價。它高效、有用。但這只是一種淺薄的魔法,是對那「創世以前更深的奧祕」,即神律法的拙劣仿冒。
十誡的開頭與結尾都指向內心:第一條關乎神——「除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最後一條關乎鄰舍——「不可貪戀。」
神賜福給亞當和夏娃,把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都賜給他們作食物(創 1:29)。甚至在禁止的命令裡,神也再次強調了他的慷慨:「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2:16–17)。他們什麼都有,並不缺乏。但貪心的本質,正是渴望那唯一沒有的東西。
夏娃渴慕蛇的應許,勝過神的祝福。而貪心,本質就是拜偶像(弗 5:5;西 3:5)。他們明明認識神,卻不把他當作神榮耀他,也不感謝他(羅 1:21);反而將不朽之神的榮耀,交換成蛇的形像(1:23)。結果他們才痛苦地發現,「擁有」並不能帶來真正的繁榮。耶穌所傳講的,是更美好、更富足的道路:知足。
耶穌說:「你們要謹慎自守,免去一切的貪心,因爲人的生命不在乎家道豐富。」隨後,他講了一個比喻:「有一個財主,田產豐盛,自己心裡思想說:『我的出產沒有地方收藏,怎麼辦呢?』又說:『我要這麼辦:要把我的倉房拆了,另蓋更大的,在那裡好收藏我一切的糧食和財物,然後要對我的靈魂說:靈魂哪,你有許多財物積存,可作多年的費用,只管安安逸逸地吃喝快樂吧!神卻對他說:『無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靈魂;你所預備的要歸誰呢?』(路 12:15–20)。
貪心是對神所賜的不滿足,貪心不僅僅是想要鄰舍的妻子或房子(出 20:17),也可能表現爲一個人爲自己積攢辛苦得來的糧食,盼望早日安享退休。放在今天的美國社會,這幾乎算不上問題。人辛勤播種,理應享受收穫。但在神的眼中,這人是愚昧的。爲什麼?
正如耶穌後面說到:「生命勝於飲食,身體勝於衣裳」(路 12:23)。世上的萬國,那些屬巴比倫的子民,都在拼命追求地上的好處;神知道我們也需要這些。但我們是屬新耶路撒冷的子民,卻要先求天上的好處(12:30–31)。那個財主只爲自己積攢財寶,卻沒有在神面前富足(12:21)。這才是真正的貧窮。
以色列人拜偶像時,會在高處築壇,供奉外邦的神。而在復興之時,比如約西亞或希西家的改革,那些邱壇都被徹底拆毀。同樣地,比喻中的財主也是拜偶像的人;他那「更大的倉房」,就是他的邱壇。
我們如果要學會知足,就必須拆毀瑪門的倉房,丟棄那些藍圖。
美國人向來崇拜那種從社會底層一路拼搏向上、靠毅力和堅持逆襲成功的人。永不滿足,總在追求卓越。老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可現實卻常常並非如此。有時你比任何人都努力,卻可能得了癌症,或戰死沙場,最後別人得了你的一切。你耕種,他人收割。
苦難無法避免。就算一切順利,人生也只能在短暫的時光裡達到「最優」。你越早接受這個現實,就能越早學會在有限的時間裡好好生活。
感恩節的根基,是承認人類存在中最基本、最根本的事實並不是我們努力得來的,也不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出生、家庭關係、出生地、死亡。這些你都不能自己決定,是神決定的。這些都是禮物,是要領受的,而不是問題,好讓你去消除。
溫德爾·貝瑞(Wendell Berry)的小說《漢娜·考爾特》(Hannah Coulter)給了我們啓示(參見傑克·米德爾〔Jake Meador〕的文章):
你不可渴望另一種人生。你不可想要成爲別人。你必須做的是:『要常常喜樂,不住地禱告,凡事謝恩。』我並不完全能做到,但這是最正確的指引。
你不可渴望另一個家庭、另一副身體、另一種人生。唯有先把生命當作禮物來領受,你才能像經營園子一樣去栽培它。
在他的著作《起床的勇氣》(On Getting Out of Bed)中,艾倫·諾布爾(Alan Noble)幽默地寫道:「你要麼選擇在混亂和痛苦之中,仍然去領受生命的美與奇妙;要麼你永遠也不會。」我們今天最重要的選擇,不是別的,而是要麼領受神賜下的美好,要麼浪費所剩無幾的年歲,去追逐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更好方案」。
世上沒有更好的方案。不要拿真實的美好去換虛構的幻影。不要在虛擬的可能性遊樂場裡點擊來點擊去,卻忽視了眼前真實的祝福。不要捨棄與家人朋友相處的時光,只爲在互聯網上建立起所謂的名聲和「影響力」。你已經有一個「國度」了,那就是你的家庭,神把它交在你手裡,要你用智慧和公義來治理。
每年總有人感嘆節日團聚之難:專橫的父母、挑剔的岳父母、古怪的叔叔、滿屋亂跑的孩子。確實不容易,有些人面對的情況比這還要糟糕。但他們就是神賜給你的家人。你沒得選擇,是神爲你選擇的。你能做的,就是選擇去愛他們,爲他們感謝神。漸漸地,我發現人生最大的喜樂,往往就是那些與「效率」背道而馳的「不便」:孩子、友情、學習,等等。
古老的技術誘惑今天依然強烈。現代生活被算法重塑:一切都可優化、可定製、可升級。數碼時代讓我們習慣像刪除垃圾郵件一樣輕鬆避開不適,像修圖那樣美化現實,或像拉黑社交網絡上的人那樣逃避麻煩。但人生最寶貴的好處卻頑固地抗拒這種控制和優化。它們是禮物,應當引發感恩,而不是激發技巧;帶來知足,而不是追求掌控。
這個感恩節,你可以選擇敬拜神、向他獻上感謝,忠心管理他賜給你的一切暫時恩典,不再渴望另一種人生。要聽從該撒利亞的巴西流(Basil of Caesarea)那振聾發聵的勸勉:
拆毀那些從未讓任何人得飽足的糧倉;毀掉一切貪婪的倉庫;推倒屋頂,拆掉牆壁,讓腐爛的穀物曝曬在陽光下;把囚禁的財富釋放出來;戰勝瑪門那幽暗的地窖。
真正的爭戰,不是對抗屬血氣的人,而是對抗那些執政的、掌權的。它們要的是你的心。不要交給它們。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Resist Paganism. Embrace Inefficiency. Give Than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