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T. S. Elliot)在最後一部劇作的草稿中,刪去了兩句關照他內心獨白的話:一個流亡的人必須「將異鄉的陌生人之間家的孤獨/換作那只在記憶中的家的孤獨」。
艾略特所透露的無處不在的陌生感其實是人類共有的情感,無論我們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了多久,命運總會將我們的影子遷徙到另一個地方,連同那大自然投下的陰翳,一起成爲靈魂新世界的荒原。無論從鄉村到城市,從東方到西方,從南到北,每一次遷徙伴隨的都是「我在哪裡」的追問。若是命運的風向偶爾違背我們的意志,將我們吹落在陌生地界,又會發生什麼呢?
20年前的9月11日,19名基地組織恐怖分子劫持了4架民航客機。兩架飛機分別衝撞了紐約世界貿易中心雙塔的一號大樓(北塔)及二號大樓(南塔),造成飛機上的所有人和在建築物中的許多人死亡;兩座建築均在兩小時內倒塌。劫機者也迫使第3架飛機撞向位於五角大樓,臨近華盛頓特區。在劫機者控制第4架飛機飛向華盛頓特區後,部分乘客和機組人員與劫持者展開了殊死搏鬥,最終第4架飛機於賓夕法尼亞州索美塞特縣的鄉村尚克斯維爾附近墜毀。4架飛機上均無人生還。恐怖襲擊發生後,美國有史以來第一次關閉了領空,38架飛機,載著7000多名茫然的乘客被迫降落在加拿大境內紐芬蘭(Newfoundland)的甘德國際機場(Gander International Airport,YQX)。除了少部分擁有移動電話的機組人員和乘客捕捉到一絲外界信息外,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被命運拋擲在了孤島上。
與機場毗鄰的甘德鎮是緊鄰大西洋、人口不足九千的小鎮。大西洋的寒風、漂浮的冰山、隨處可得的鱒魚和烈酒是他們一切幸福和痛苦的所在。可當7000名來自98個國家的陌生人來到家門口時,他們再也無法像緩慢移動的冰山一樣鎮定,因爲這些陌生來客的臉上寫滿了無助和驚恐。而對甘德居民來說,這場闖入帶來的震驚與不安,同樣寫在他們的臉上。
百老匯音樂劇《來自遠方》(Come from Away)巧妙將視角投向這片遠離美國的島嶼,將戲劇的張力放置在逃離災難又陷入另一種「災難」的人群中。107分鐘的音樂劇,12位演員每人分飾多角,以群像的方式完美演繹了發生在小島上的真實故事。人們評價它是「關乎重建、治癒和明天的9/12音樂劇」。在我看來,這部劇更讓人在孤獨隔離的家中、在失序的世界中重新思考自己降落於世的意義。艾略特所說的陌生感確實存在,但與之相比存在更久的應該是命運之風無法搖動的人類精神。
當生活在甘德鎮的紐芬蘭人被一片片飛過的陰影籠罩時,他們毫無遲疑地決定「做他們所能做的一切」。甘德學院的校長主動請纓,開放學校做臨時安置點。校工搬回了超市貨架上所有的食品,校長卻提醒他別忘了女性用品、尿布、奶粉、除臭劑等一切乘客可能需要的物品。罷工的校車司機回到了工作的崗位,來回穿梭在機場與安置點之間。許多人打開了家門,邀請驚慌的來客住進他們的家,讓他們洗澡、換衣服,有休息的地方。志願者們五天五夜沒有閤眼,想方設法讓乘客們在島上賓至如歸。他們找來了心理諮詢師;爲想要去迪斯尼的重症兒童表演節目,營造節日氛圍;爲飛機上的9只貓、11條狗,一對瀕危倭黑猩猩提供特別的避難所;爲所有來客搞了一場盛大的自助烤肉會。他們陪著這些乘客哭泣、祈禱;傾聽他們一個個獨特的故事。沒有一條行政命令,沒有一筆政府撥款,紐芬蘭人卻看這些天外來客,「第一天,是陌生人。第二天是朋友,第三天是家人」。我尤其喜歡劇中的一個細節。一輛校車在黑暗中將一車乘客運到了救世軍營地,所有志願者拿出了塵封已久的救世軍制服列隊歡迎。一對非洲的夫婦見狀極爲驚恐,不知道這些士兵要把他們作何處置。司機打開車門請乘客們下車時,車上的人卻一動不動。司機注意到非洲女士的手中緊握著一本聖經,他禮貌地拿過聖經翻到腓立比書4:6,指著經文請他們看:「應當一無掛慮,只要凡事藉著禱告、祈求和感謝,將你們所要的告訴上帝。」司機和非洲乘客間突然說起了同一種語言,他們不再害怕走出黑暗的車廂,進入未知的陌生之地。
和乘客們「說起同一種語言」的還不止於此。一對夫婦的兒子是在紐約工作的消防員,等不到兒子的回覆後,他們瘋了似地給各處打電話,探詢兒子的下落。說什麼都不願離開電話一步。鎮上的居民Beulah聞訊趕來陪伴,她的兒子也是一名消防員,他們因此有了共同話題,有了比約伯的朋友更智慧的陪伴。一位非裔乘客住進了白人鎮長的家裡,鎮長請他幫忙去各家院子裡收集烤肉架,當他不請自到地踏進一個個院子時,沒有人用槍指著他,叫他滾開,而是邀請他進屋喝了一杯又一杯茶,還請他一切自便。鎮子裡多年隱匿猶太人身份的鎮民來找拉比溫習記憶深處的希伯來禱文。酒吧裡人們自爆著家族中的同性戀故事,緩解一對同性情侶的不安。
對於飛機上的乘客來說,搭上飛機的那一刻也許已經注定了他們將成爲異鄉客,只是當飛機偏離航向的那一刻,恐懼和未知放大了他們對於家的思念。人們想聽見的不僅是電話那頭傳來的「我很好」,更是一聲「一切照常」的報告。但是災難、人爲的戰爭改變了一切,即便遠離了災難,也無法逃避。最終成爲陌生的不是當下身處的異鄉,而是回不到往昔的家鄉。我們其實和飛機上的乘客一樣,因爲腳踏的陸地並沒有給我們真正的安全感,更沒有消除我們裡面的陌生與孤獨。有人試圖用科學的探索,新奇的冒險或自我的放縱將人從心靈洞穴的深處解救出來,但他們所見的只是更遠處的黑暗與虛空。
《來自遠方》讓我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這心靈困境的鑰匙。我們對於每一次偏航的懼怕,恰恰因爲我們總是把自己看爲這個世界的主人。我們渴望把一切陌生都變爲熟悉,把不屬於我的變成我的。我們所對抗的陌生孤獨其實是自我無法事事爲王的沮喪。我們就像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講述的那則神話一樣,人被束縛在漆黑的洞穴深處,只能看見身後火焰投射到牆上的影子,就以爲這是真實的全部。
我們從沒想過,對於浩瀚多維的宇宙而言,我們或許才是真正來自遠方的陌生人。那差我們來的,從來沒有讓我們成爲災難的躲避者,更沒有讓我們成爲災難製造者。相反,在這寄居之地學習彼此相愛,彼此包容才是我們的使命。天與地,自然的萬物以奇妙的方式供應著人類的需要,但它們無法成爲人類心靈的避難所。相愛是惟獨人才有的情感與需要,在安穩之中是如此,在動盪中更是如此。
耶穌在上十字架前給門徒留下了一條新命令:「你們要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對於這位生活在加利利的木匠兒子,人們總是心懷疑問。他話語的權柄,他對天父的認識,他手所行的神蹟都意味著他是一位天外來客。人們因此拒絕他,逼迫他,釘死他。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位被釘死的加利利人才是統管萬有的君王,他從上頭來尋找因罪而偏航的人,他以十字架犧牲的愛吸引人回到永恆的愛裡,他叫孤獨的有家。在人類至暗的時刻我們需要一座座像甘德一樣的小鎮,我們更需要愛我們,也叫我們彼此相愛的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