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童年時的老房子掛牌出售了。出於好奇,我趁著對外開放的日子去參觀了這座父母在 80 年代建造的房子。後院裡的小樹如今已枝繁葉茂,讓我驚歎不已。我走過每間臥室,一邊觀察這些年來的變遷,一邊留意那些保持原樣的裝置和細節。
走進廚房時,我看到了冰箱——又老又舊的白色通用電氣冰箱。居然還是我小時候用的那一個!將近 40 年過去了,冰箱依然結實。我打開冰箱門,聽到發動機仍嗡嗡作響正常運作,不禁大感意外。
「現在的東西哪有以前耐用啊,」這話常有人說。確實如此。這就是所謂的「計劃報廢」。如今的物件質量都還行——在一定時間內,但是用上一陣子就得換新的。就效率來講,現在的電器和小玩意兒比原來有所提高,但使用壽命卻大不如從前。這樣的好處是東西變便宜了,但是壞處是什麼都不經用。
還有人在用第一部蘋果手機嗎?黑莓手機現在還能用嗎?沒什麼東西能一直長新。
德國哲學家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在研究社會加速現象時,巧妙地借用了物理學中的「科學衰退速率」概念。這個概念原本是用來描述物質在特定環境下分解的速度,羅薩卻將其應用到了當代社會研究中。在他看來,「衰退速率」告訴我們某樣事物從「當前」「流行」變爲「過去」「過時」需要多久。
舉個簡單的例子:你從麵包店買了一條新鮮出爐的麵包,放在廚房檯面上也不蓋起來。僅僅一天,它就會變得又硬又幹。到了第三四天,你甚至會看到上面長出了黴菌。這時,這條麵包就算是「壽終正寢」了,只能進垃圾桶。
這個快節奏的文化環境造就了一個萬物速朽的世界。事物從「新」到「舊」、從「新鮮」到「陳腐」,速度快得驚人。有時候一首僅僅幾年前發行的歌曲,我的孩子們就會不屑一顧地說這已經是老歌了。真的假的?2020 年的榜單冠軍現在就「老」了?那我在他們這麼大的時候聽的流行音樂算什麼?遠古遺音嗎?說實話,對我來說,2020 年代的任何東西都還是「新」的呢!
爲什麼我們會覺得,不管是科技、社會還是道德觀念,一切都在加速?有種說法是,在這個缺乏超越性意義的世界裡,我們深感生命的虛無。正因爲當下的空虛,我們才總是迫不及待地期待著下一個夠新鮮、夠刺激的創新。爲了轉移無足輕重的感受,我們不斷追尋下一個興奮點,給自己越來越短的時間去體驗,我們不再擁有深刻的生活,因爲體驗都被壓縮了。
後現代社會的消費習慣進一步強化了這種不斷加速的衰退速率,讓我們永遠被那些曇花一現的潮流所牽制,目不暇接。
前幾年,一項研究揭示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敬拜歌曲的流行週期正在急劇縮短。要知道,現在一首廣爲傳唱的敬拜歌曲的「壽命」,只有 30 年前的三分之一左右。在上世紀 90 年代,一首紅火的歌曲能風靡 10 到 12 年。而現在呢?區區三四年而已。
研究人員分析了敬拜歌曲這種「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現象。其中一位研究員這樣說:「歌曲一直在變,這不假。但現在我們恨不得歌曲天天換新花樣。這就是我們身處的文化環境,每個人都呼吸著這樣的空氣。」確實如此。還有位評論者更是直白地表達了對敬拜歌曲的功利看法:挑歌就該看當下什麼最管用,什麼最能引起共鳴。
顯然,這種快進快出的節奏正中我們下懷。(這可是群眾的心聲啊!)可是,我們真的需要這樣嗎?敬拜歌曲這麼快就更新換代,會不會讓人覺得什麼都靠不住,什麼都留不住?這是不是會讓人誤以爲基督教信仰就像趕時髦,今天這樣明天那樣?如果基督徒的敬拜也跟風學習文化中的快節奏、朝秦暮楚,我們是不是正在失去一些珍貴的東西?
要是我們真正理解敬拜,就會發現它其實與那種日漸縮短的「衰退速率」恰恰相反。敬拜不是追著新鮮勁兒跑,也不是總想著下一個「最好」的東西,把時間壓縮成一個個新鮮體驗。恰恰相反,敬拜是在幫我們拉長時間,讓我們既能回首過去,又能展望未來。
想想使徒保羅跟哥林多教會談論主的晚餐時說的話。他說我們現在守主餐,是在宣告主過去的受死,同時也盼望著祂將來的再來。你看,在主的桌前,我們的宣告往後一直連到最後的晚餐,往前又指向那羔羊的婚宴。每次領主餐,就好比是從當年樓上的最後晚餐到未來那永恆盛宴的漫長旅途中,又一次停靠的車站。我們每次吃餅喝杯,過去和未來就彷彿湧進了現在,把當下這一刻往兩頭拉伸,讓這個滋養我們靈性的經歷有了永恆的味道。
敬拜中的其他部分也有這種奇妙的效果。我們唱信仰先輩們傳下來的老歌,念古老的《詩篇》和信經,講解千百年來教會一直在傳講的聖經——這些不都是在拉長時間嗎?我們一頭扎進歷史的長河,一腳又邁向未來。就這樣,我們把新的舊的揉在一起,硬是把那個「衰退速率」給頂了回去。
敬拜方式有多種,都讓我受益匪淺。我喜歡不同風格的音樂。《詩篇》不是說要向耶和華唱新歌嗎?所以我也這麼做,而且樂在其中。我很感恩有那些忠心傳遞福音的新歌,也爲那些把老讚美詩和古老詩篇改編得煥然一新的歌手和作曲家加油鼓勁。
同時,我也建議牧師和帶領敬拜的同工們要有意識地在每次聚會中安排一些特別的歌曲或元素。這些內容要特意設計,目的是把我們對當下的體驗拉長、拓寬,把過去和未來都串起來。我們得抵制「衰退速率」,讓所有參與的弟兄姐妹都感受到:此時此刻,正在發生一些超越時間的事情——古老的東西在當下依然有它的位置,而當下又讓我們嚐到了未來的盼望。
不妨把敬拜想像成一台手風琴。在這個快節奏的消費文化裡,手風琴是合著的,被壓得緊緊的。但在敬拜中,我們拉開手風琴,把風箱分開,這樣手風琴悠長的「嘆息」就會釋放出一連串的音符。隨著手風琴的展開,新的曲調就產生了。敬拜就是這樣,用一種特別的方式把新的舊的揉在一起,把過去和未來都帶到當下。
每年平安夜禮拜結束時,會眾手拿蠟燭唱「平安夜」,這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這不僅是因爲這首經典聖詩裡頭的神學內容多麼深奧,也不僅是因爲教堂裡那柔和的燭光多麼美,更是因爲這時候,「手風琴」完全拉開了。
這個平安夜跟往年所有的平安夜都連在一起了。當你看著過道上的家人,看著你的朋友們,看著那些年復一年仍在你身邊敬拜的、雖然疲憊卻依然忠心的弟兄姐妹們,時間彷彿就靜止了。所有以前的平安夜都疊加在一起,讓這一刻變得格外有意義。(我有次在另一間教會參加平安夜禮拜,最後一首歌是「一同齊聲宣揚」的歡快改編版。要是你想強調把聖誕故事傳遍天下的使命,這確實是個不錯的結尾。可是沒有蠟燭,也沒唱「平安夜」,那年的「手風琴」就沒完全展開,我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教會應該是個讓一切都慢下來的地方。在這裡,新的舊的都有,但更重要的是,你能感受到一種永恆的氣息。這裡沒有「計劃報廢」。我們想的是永恆的事。我們是神的子民,活在神的世界裡。雖然身在時空之中,我們卻是扎根過去,同時又展望未來。
所以,不管主日唱什麼歌,背誦哪段信經、哪節經文,聽哪段經文的講道,或是採取何種禮儀——我們都得讓人感受到:在這個聖靈同在的地方,我們拒絕那種用完就扔的消費主義。在這裡,我們跟那些已經離世的聖徒聯結在一起,向著前方的獎賞竭力奔跑。在這個老少同堂的教會裡,孩子們滿地跑,剛高中畢業的小夥子跟白髮蒼蒼的老人家肩並肩——這又是時光長河中的一幕,是兩千年來遍佈全球、忠心跟隨耶穌的信徒歷史長卷中的一個瞬間。
我們既不趕時髦,也不落伍。敬拜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境界。
來吧,讓那手風琴在敬拜中盡情舒展開來,讓衰退速率在悠揚的樂曲聲中崩塌。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Defy the Decay Rate for Worship in the Chu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