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与神学
自由主義(依然)是基要主義的威脅
2025-01-04
—— Kevin DeYoung

1922 年 5 月 21 日,在曼哈頓的第一長老會教堂(建於 1716 年)講壇上,哈里·愛默生·福斯迪克(Harry Emerson Fosdick)發表了他最爲著名的一篇講道。

那時,美國教會,尤其是長老會教會已經分化爲保守派和自由派兩大陣營。雖然福斯迪克的這篇講道不是造成分裂的原因,但它把兩派之間的分裂暴露無遺,也充分展現了導致分裂的種種理由。福斯迪克雖然一直以溫和、理性和愛好和平自居,但當他給自己的講道取名爲《基要主義者會獲勝嗎?》時,就已經表明了他想開始一場論戰。

時代的講道

這篇講道選取了《使徒行傳》5:34-39 作爲經文,講述了受人尊敬的猶太公會領袖迦瑪列勸戒憤怒的群眾要放過使徒們,因爲「這事若是出於人,必要敗壞;若是出於神,你們就不能敗壞他們。

無論福斯迪克是否把自己比作迦瑪列,他都認爲這位法利賽人在一世紀說的話可以作爲二十世紀的典範。在他看來,教會最需要的是開明和包容的精神,要善待那些「虔誠的基督徒群體——這些人無法把科學、歷史和宗教的新知識與基督教信仰在腦子裡分開存放。」福斯迪克贊同「乖戾比異端更糟」這句格言,並指出「對新一代人而言,最糟糕的教會莫過於一個不包容的教會」。

這篇講道的核心是對基要主義者及其基要信仰的批判。福斯迪克認爲,沒有人「有權否認持不同觀點者的基督徒身份」,但他顯然對基要主義教義持懷疑態度。他質疑神蹟和童貞女生子的歷史真實性,否認聖經無誤和替代性救贖說,也不認同基督第二次降臨是一個實際的事件。

福斯迪克的神學詮釋核心在於:他認爲宗教是一個不斷進化的過程,宗教信仰應該與時俱進。就像前幾代人接受了地球繞日運轉的事實一樣,我們這一代人也必須找到方法,讓「新知識和舊信仰」能夠「融合爲新的組合」。在他看來,受過教育的人已經對陳舊的教義失去興趣,轉而在教會之外尋找宗教答案。如果教會不能爲新時代提供新思想,就會陷入尷尬的處境,被邊緣化。

在講道慷慨激昂的結尾中,福斯迪克堅定地說:「我絲毫不相信基要主義者會成功。」他認爲,愛必將戰勝不包容,這才是最重要的。「在當今爭議的領域中,很多觀點我也說不清對錯,但有一點我十分確定:禮貌、善意、包容、謙遜、公平是對的。觀點可能有誤,但愛永不會錯。」

這最後一句話完美地概括了這篇講道的精神,也體現了福斯迪克所推崇的自由主義精神。在他看來,「世界正因重大需求而苦苦掙扎時,基督教會卻在爲瑣事爭吵,這真是可恥。」基要主義者執著於可疑的神學理論,爲教義特點爭執不休,而用福斯迪克的話說,「這些都不重要!」他認爲,「這場爭議中沒有任何一件事關乎人類靈魂的得救。」當務之急不是神學爭辯,而是要努力使「人們在個人生活和社會關係中認識耶穌基督。」

福斯迪克期望教會能以自由主義的廣闊胸懷取代基要主義的狹隘僵化。他在講道的最後呼籲說:「願神保守我們,使我們在知識上海納百川,在思想上開明豁達,在精神上熱愛自由,爲人公平包容。這種包容不是出於漠不關心,彷彿我們不在乎信仰,而是因爲我們始終把重點放在律法中更爲重要的事情上。」

他是他那代人中的異端

福斯迪克 1878 年出生於紐約州布法羅市(Buffalo)。他形容自己的家庭「既有深厚的基督教信仰,又有著不從國教的傳統」。雖然他欣然接受了父母的信仰——這是潛移默化而非強迫的結果——但在童年時期,宗教反而成了他最大的痛苦來源。福斯迪克後來回憶道(語氣更像個成年人而非孩童):「在我的童年時代,教會裡那些狹隘和矇昧主義,那些可悲的律法主義和充滿恐嚇的說教,給我帶來了最痛苦的時光。」

作爲一個敏感、虔誠且過分自省的男孩,福斯迪克記得自己「常常在深夜因爲害怕下地獄而痛哭。」他備受煎熬,總是擔心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將在《啓示錄》所描述的恐怖中永遠受苦。這樣的經歷讓我們不難理解,爲什麼小福斯迪克會變成後來那樣:他真誠致力於發揚宗教讓人昇華的力量,同時也堅定地要清除宗教中那些陳舊而無益的成分。

1900 年,福斯迪克從科爾蓋特大學(Colgate University)畢業。在校期間,浸信會中的自由派神學家威廉·牛頓·克拉克(William Newton Clarke,1841-1912)深深影響了他的思想。在科爾蓋特求學時,福斯迪克不僅堅信進化論,還對正統基督教產生了懷疑。當他表示感受到傳道的呼召時,大多數同學都感到不可思議。福斯迪克自己也承認,比起神學,他更擅長跳舞。事實上,他的信仰已經被掏空到了一種地步,以至於他懷疑是否有教會會接納他:

我已經與正統教義徹底決裂。我對任何教派或宗派都毫無興趣。我甚至說不清楚自己對任何主要的基督教教義持什麼看法。我看不出有哪個宗派會接納我做牧師。但我並不在意,我只想爲這個時代的人的屬靈生活做些貢獻。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人們卻開始蜂擁而至聆聽福斯迪克牧師講道。1904 年從聯合神學院(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畢業後,他在新澤西州蒙特克萊爾市(Montclair, New Jersey)的第一浸信會擔任牧師。在那裡事奉十多年後,他跨過哈德遜河來到紐約市,先後在三個教會服事:第一長老會(1918-1925 年)、公園大道浸信會(1925-1930 年)以及跨宗派的河濱教會(1930-1946 年)。其中河濱教會是一座能容納 2500 人的哥特式大教堂,是小約翰·D.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 Jr.)專門爲福斯迪克擔任主任牧師而構想並出資建造的。

福斯迪克在 1915 年至 1946 年期間在聯合神學院教授講道學,著有 47 本書、大量文章,還創作了著名聖詩《恩典與榮耀的上帝》(God of Grace and God of Glory)。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稱他爲 20 世紀最偉大的傳道人。被譽爲「現代主義的摩西」的福斯迪克,在某些人眼中是屬靈的啓發者,而在另一些人看來卻是屬靈衰落的代表人物。在洛克菲勒的運作下,他的公關顧問艾維·李(Ivy Lee)將《基要主義者會獲勝嗎?》這篇講道寄給了全國所有按立的新教牧師,並在眾多自由派期刊上轉載。這種做法必然引發快速而激烈的回應,對正統的長老會基督徒來說,福斯迪克恰恰體現了他們所擔憂的宗派問題。

在福斯迪克看來,《基要主義者會獲勝嗎?》只是一個呼籲包容的講道,是一個善意的請願,希望教會能「同時容納自由派和保守派,不讓任何一方排擠對方」。然而,就連對他持同情態度的傳記作家羅伯特·莫茨·米勒(Robert Moats Miller)也承認,「福斯迪克這是在自欺欺人。」「當一個浸信會中的自由派人士在長老會的講壇上宣稱:童貞女生子並非必要信條、聖經無誤論令人難以置信、基督從天降臨不過是一種過時的盼望措辭時,保守的長老會基督徒們又怎麼可能接受呢?」

福斯迪克陷入了宗派紛爭,感受到批評的鋒芒,他於 1924 年辭去了老教會的牧職。在告別講道中他說:「他們說我是異端。沒錯,如果以傳統正統爲標準,我確實是個異端。但我要說,生在這個時代卻不是異端,那才是真正可恥的事。」

真自由主義的擁護者

從歷史基督教正統的角度來看,福斯迪克的例子是一個警告,它讓我們看到基督徒是如何在梅欽所說的「基督教與自由主義」之爭中站錯了陣營。但從自由主義的內在邏輯來看,他倒是一個成功卻略顯過時的典範,展現了一個人如何向那些本可能對信仰充耳不聞的不信者傳遞基督教屬靈信息。

加里·多裡恩(Gary Dorrien)寫道:「自由神學的理念」是一個有著 300 年歷史的思想,認爲「基督教神學不必建立在外在權威之上,也可以是真正的基督教」。自由主義認爲「從現代知識和經驗的角度看,宗教應當是現代化和進步的。」這種信念主張,人即使不相信地獄或全球性大洪水,不相信神命令滅絕迦南人,不相信神「要求祂的兒子作爲替代性救贖爲罪人捨命」,仍然可以做個忠心的基督徒。

在這些觀點上,福斯迪克是自由主義最具說服力和影響力的代言人之一。他並非革命者,他重視教會,也相信基督教具有改變人的力量(按他的理解)。和那個時代大多數主流新教徒一樣,福斯迪克反對共產主義,堅定支持民主。在晚年,在卡爾·巴特(Karl Barth)的影響下,他堅持認爲教會必須超越現代主義,幫助世界重新認識罪的教義。他是一個「福音派自由主義者」,因爲他認真對待聖經——認爲聖經包含著需要用新方式表達的古老真理——並希望人們與耶穌建立關係。

即使福斯迪克有著福音派的衝動,想要贏得群眾之心,但是從任何真正的神學意義上來說,他都是個不折不扣的自由主義者。福斯迪克毫不掩飾地公開承認自己是自由主義者,他沒說錯。當他宣講《現代世界對罪的重新發現》(The Modern World’s Rediscovery of Sin)這篇講道時,沒有明確的基督贖罪教義,沒有提到神的憤怒,只有一種模糊的表述,說耶穌「來是要把人從詛咒人生命的內在錯誤中拯救出來。」

福斯迪克也不相信基督神性的任何實質意義。在 1933 年的一篇講道中,他說:「哪裡有真、善、美、愛,哪裡就有神性。」我們可以說耶穌是神聖的,如果我們指的是「他屬靈生命的神性」的話,但耶穌的神性與我們的神性只有程度上的差異,而非本質的不同。他明確拒絕迦克墩信經——即基督是三位一體的第二位格,永恆的神,與父神同質同等,取了人性,使兩個明顯的性質在一個位格里不可分割地結合在一起——他認爲歷史教會已經「把耶穌扭曲得面目全非」。當福斯迪克自稱異端時,我們應該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米勒,福斯迪克的事工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儘管天文學不斷在變化,但星辰永恆。」這是福斯迪克在整個牧會生涯中始終堅持的信念。

在後來的一篇講道《宗教中的保守與自由氣質》(Conservative and Liberal Temperaments in Religion)中,他把宗教比作禮貌:一種以多種形式表達的內在精神。在講述約書亞俯伏在約櫃前的故事時(書 7:6),福斯迪克說「約櫃會消逝,但宗教長存」。他解釋說,對許多基督徒來說,他們的「約櫃」可能是某個特定的教義或具體的宗派,某種儀式,歷史上的某個神蹟,某種贖罪理論,或是對創造論或童貞女生子的信仰。「這些在你的經歷中可能都很寶貴,」福斯迪克承認,「但我們不能把持守信仰與持守約櫃混爲一談。」基督徒太容易被信條和儀式分開,但我們完全可以在禱告和讚美詩中找到共同點。

這就是福斯迪克信息的精髓,也是二十世紀自由基督教的要義:「如果你問什麼是真正的自由主義,我會說,它不在意那些導致分裂的約櫃,而是全心關注那使人合一的宗教。」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Liberalism Is (Still) a Threat to Fundamentalism

Kevin DeYoung(凱文·德揚)萊斯特大學博士,北卡羅來納州馬修斯基督聖約教會的主任牧師,福音聯盟的董事會主席,改革宗神學院夏洛特校區的系統神學助理教授。凱文和他的妻子特麗莎有九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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