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年人友誼和歸屬」一文中,作者提到缺乏友誼似乎是人到中年的一個通病。本文想要繼續這個話題,談一下中年危機這個概念,畢竟許多校園福音運動中歸主的基督徒都已步入中年。雖然這個心理學詞彙似乎限定了一個特定年齡人群所遇到的問題,但本文的核心論點是:中年危機是近代個人主義興起的產物。因此,這個話題不單單針對年過40的人,而是和所有基督徒都息息相關的信仰問題。在這篇短文中,我首先會追溯「中年危機」這個概念是如何從心理學的一個理論,漸漸被大眾接受成爲一個人生必經階段。接下來我會從信仰的角度來解釋「中年危機」和個人主義之間的關係,並確診:「中年危機」其實就是個人要做生命之主的破產。最後,我會提出「中年危機」在福音和教會生活中的出路。
中年危機這個概念是在1957年,有英國的一位心理分析師埃裡奧特·傑奎斯(Elliott Jaques)首先提出的。他描述了人進入中年會出現一些普遍的症狀,包括焦慮,突然失去享受生活的能力,對健康和外表的過分關注,保持年輕的「強迫性嘗試」,以及「宗教覺醒」等。
傑奎斯坦言自己正在進入中年危機的階段,當時他剛剛36歲。他在一篇論文中說:「直到現在,生命還好似一條無盡向上的斜坡,除了遙遠的地平線外我一無所見。突然間,我好像觸到了斜坡的頂點,前方就是下傾的坡道,路的終點呈現眼前——儘管還很遠,但卻真真切切——在那終點,死亡確定無疑地顯現著。」
對傑奎斯而言,中年危機彷彿是一個人進入人生下半場的階段,因爲人生的下半場是一個直面死亡的下坡路,而人卻對此無能爲力。傑奎斯在1965年發表了另外一篇文章「死亡與中年危機」("Death and the mid-life crisis"),正是將這種危機指向了死亡這一最終危機。很快,「中年危機不可避免」的概念,就從傑奎斯的學術論文一下子進入了大眾的流行文化當中,彷彿「中年危機對40歲的人來說,就好像小孩長乳牙一樣」自然。
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人的平均壽命在顯著的提高。在傑奎斯提出中年危機這個概念的時候,人的平均壽命只有60歲。而到了80年代,人的平均壽命已經逼近了70歲,彷彿40歲不再是一個逼近死亡的年紀。然而,中年危機並沒有因著平均壽命的增長而滯後,反而有著不斷提前的跡象。更多的研究數據表明,中年危機更多的發生在中上階級的人群中,工人階級似乎不會想著怎麼去自我實現。類似的,在女性群體中,中年危機伴隨著一種「解放性的吶喊」,與不斷興起的女權運動步調一致。
美國暢銷書的作家,也是一位記者,蓋爾·謝希。當她採訪了18-55歲受過教育的美國中產階級群體後,1976年夏天,她出版了一本名爲《探索者:克服人生危機,追求生活幸福》(Passages: Predictable Crises of Adult Life)的暢銷書。在這本書中,中年危機被放大成了人生危機,而人生威脅也不再來自死亡,而是來自得不到的幸福!中年危機已經從傑奎斯的原初定義被擴展到了一種「內心爭鬥」,適用於所有的人群。一個人可以在自己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時,稱自己正在面臨「中年危機」;也可以在得到了所有,卻從中看不到意義時,也稱自己正在面臨「中年危機」。
這樣看來,中年危機似乎成爲人到中年的一種迷失。
那麼,中年危機和個人主義之間又有怎樣的關係呢?有必要先來談一下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的定義和興起。
「個人主義」這個詞在《牛津英語詞典》中有著兩個層面的意思。一個是:「自我爲中心的感覺或行爲,自我主義」;而另一個是:「倡導個人自由行爲的社會理論」。這也是爲什麼當人們提到這個詞的時候,大家所想到不一定是同一件事。前者所對立的是利他主義,而後者所對立的則是集體主義。當一些知名社會學者,如卡爾·波普和哈耶克在褒獎個人主義的時候,他們所褒獎的其實是相對集體主義而有的個體自由行爲。然而本文中所要討論的則是個人主義中的負面成分,在英文中有另外一個詞:Egolism,也就是自我主義。
個人主義這個詞最早出現在18世紀的法文當中(individualisme), 它是啓蒙思想的產物,是法國大革命的精神出處。因此,個人主義這個詞最開始的時候是一個積極而時髦的詞,幾乎可以用來等同於啓蒙運動所崇尚的理性主義,用以對抗當時的保守主義。而對於保守主義者來說,個人主義這個詞與生俱來就帶有摧毀順從與責任的觀念。同樣,到了19世紀20年代,聖西門主義者同樣將「個人主義」這個詞等同於「無序、無神論,和自我主義」;將個人主義定義爲將個人視爲中心的意識形態。有意思的是,個人主義這個詞到了德國反而被賦予了一種浪漫主義的色彩,將之視爲一種人的獨特性、創造性與自我實現。到了19世紀40年代,個人主義在德國幾乎與「個性」這個詞成了同義詞。而到了20世紀的美國,個人主義已經上升到了一種值得稱頌的美德。它凝聚了個人權利,自由,價值和尊嚴,彷彿個人主義成爲了美國民族的文化特徵。
總而言之,從20世紀開始,個人主義思想中以自我爲中心的意識形態開始不斷的塑造人對於自我價值的認知,並激勵人對自我實現的深深渴望。而「中年危機」這樣的心理學概念和症狀,也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中進入到大眾視野中的。
當代神學家卡爾·楚曼(Carl Trueman)在他的短文《一種非彌撒亞式的非命運感》("An unmessianic sense of nondestiny")中曾談及他自己所遭遇的中年危機。他發現中年危機彷彿是人生中的一次覺醒——終於意識到自我的人生抱負/野心(ambition)正在死去。自己無法在期待的領域成功,甚至自己曾經成功的領域也不再成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種覺醒既是痛苦的,又是令人自由的。痛苦在於,自我實現人生價值這條路看來走不通;而自由在於,人生價值其實並不需要自我實現。
這樣看來,中年危機彷彿是個人主義思想在個人價值和自我實現中的一個「排異反應」!以個人爲中心的價值感和幸福感,給現代人帶來了一種深深的困惑,特別是人到中年。彷彿自己並沒有那麼特殊,自己的所有方面都可以被更好的別人所取代。失敗者(loser)成爲了自我價值無法實現的一場可怕危機,人生贏家(winner)彷彿離自己越來越遠。
基督徒對於中年危機似乎並沒有天然的免疫,因爲基督徒的文化同樣也受到個人主義思想的影響。「神愛你,並且對你的生命有一個奇妙的計劃」,這對於成長在個人主義思潮下的基督徒來說,有著無法抵抗的魅力。「你很特別」,似乎也加強了一種「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救世主情結。似乎所有神的創造,神的計劃,神的旨意,神的教會都是爲了服務於一個「特別的你」,幫助你實現自我價值。從此,基督教不僅成了一個「私人」的宗教,甚至成了一個崇尚「自我」的宗教。
但諷刺的是,福音中人所需要悔改的罪,恰恰是人的自我爲中心,恰恰是人自己要作主來決定什麼對我們來說是有價值的(創3:6)。福音所要帶來的翻轉,恰恰是不再以自我爲中心,而是以創造我們的神爲中心。
神的確因著愛我們,甚至賜下祂的獨生愛子爲我們預備了拯救(約3:16)。但神的拯救計劃是爲了恢復我們敬拜真神的被造初衷(羅12:2),就是神造我們時所賦予人的價值。因此,當人敬拜和服事造物主時,人的價值和滿足才得以實現。同樣,人的確受造可畏,每個人在神的面前都是獨特的。但這種獨特(special and unique)並不是針對個體價值和個體命運來說的,而是針對神百姓這個群體而說的。借助保羅的類比,身體上的不同肢體的確獨特(林前12:12)。但這種獨特並不會帶來肢體獨特的價值感和獨特的命運,而是爲了整個身體來服務的。就彷彿,我的手在我的身體之外並沒有獨特的價值,它的獨特性是相對整個身體而言的。
同樣,神拯救祂的百姓,的確對他們有一個奇妙的計劃。但是,這個計劃是針對神百姓這個群體而言的,是針對教會而言了。然而,在個人主義文化下的基督徒常常犯的錯誤正是,試圖在神對神百姓群體的旨意之外,尋求個人性的價值和命運:「神對我的旨意是什麼?」。而教會的成員制,特別是教會盟約,恰恰是在這種個人主義的文化下逆流而上的。教會盟約幫助基督徒,將個體價值和命運合宜的放在了神百姓這個群體中:「神對這個群體的旨意是什麼?」。因此,符合聖經的福音觀和教會觀,的確爲中年危機提供了一條出路。這條出路不僅和神的拯救相關,也與神的國相關。
用三句話來總結以上的所有觀點,
第一,個人主義所宣揚的是:你很特別,也很重要;
第二,中年危機所揭露的是:我既不特別,也不重要;
第三,聖經告訴我們:基督徒的價值不在神之外,也不在神的群體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