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与时事
難以維繫的和平
2024-09-10
—— Collin Hansen

這本該是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在一百多年前,具體來說是 1918 年 11 月 11 日上午 11 點,交戰雙方簽署了停戰協議。那時候,大家稱這場戰爭爲「大戰」(the Great War)。沒人會想到給它起名叫「第一次世界大戰」,因爲誰也想不到幾十年後會爆發一場更可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可惜,1918 年達成的和平沒能持續太久。

儘管在 1917 年到 1918 年短短兩年間,美軍有超過 11.7 萬軍人陣亡,但美國人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關注度要遠遠高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事實上,一百多年前結束的默茲-阿爾貢戰役(Meuse-Argonne Offensive)是美國歷史上傷亡最慘重的戰役,遠超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突出部戰役(Battle of the Bulge)和諾曼底登陸戰役(Normandy Invasion)。這場本可避免的可怕衝突,不僅永遠改變了美國,也改變了所有遭受更大損失的參戰國。

貝勒大學(Baylor University)宗教研究所(Institute for Studies of Religion )的著名歷史學教授菲利普·詹金斯(Philip Jenkins)寫了一本優秀的作品,從宗教層面探討了這場「聖戰」。我們交流了這場戰爭如何塑造了全球基督教、宗教熱忱、基督教神學、和平運動等方方面面。你也可以收聽我之前對詹金斯的採訪:「第一次世界大戰如何演變成宗教聖戰」。

歐洲的和平對西方乃至全球的基督教產生了什麼持久的影響嗎?

其實,與其說是和平,不如說是戰爭本身對基督教產生了巨大影響,尤其是 1918 年發生的事件。

戰爭摧毀了中東地區古老的基督教中心,特別是亞美尼亞人和亞述人的聚居地。同時,宣教活動的中斷也改變了非洲和亞洲本土信仰的力量對比。1918 年爆發的流感疫情更是大大加劇了這種變化,這場疫情在全球造成了 5000 萬到 1 億人死亡。這一事件暴露了西方宣教士和醫務人員的無能爲力,促使許多普通民眾轉而求助於那些號稱能醫治疾病的教會,以及個別先知和具有魅力的領袖。非洲獨立教會的鼎盛時期就始於此時。

至於對西方世界的影響,範圍之廣,簡直難以盡述!與普遍觀點相反,戰爭並沒有摧毀普通人的信仰,但它確實推動了神學家們的思考和著述,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卡爾·巴特(Karl Barth)。巴特於 1919 年出版了他的《羅馬書註釋》第一版,但真正引起轟動的是 1922 年出版的第二版。正如一位天主教評論家所說,這本書「如同一顆炸彈在歐洲神學家的遊樂場上爆炸」。它正面挑戰了自啓蒙運動以來主導主流神學的自由派傳統。

這還沒有談到那些偉大的天主教思想家,比如亨利·德·呂貝克(Henri de Lubac),他們的戰爭經歷塑造了他們的一生。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影響經久不衰,而且在20 世紀 60 年代的梵蒂岡會議上徹底改變了教會。

我是否可以說,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基督教世界其實是 1918 年的產物?

基督教牧師如何幫助會眾應對這場史無前例的毀滅性戰爭後果?戰勝國和戰敗國的反應是否不同?同一陣營的國家之間是否也存在差異?

你提出的這些問題很有見地,但我想重點談談一個我們今天可能不太關注的共同主題。當然,在那個社會經濟動盪、有些國家甚至爆發公開革命的時期,牧師和神父的首要任務是幫助歸來的退伍軍人。這些牧者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把精力集中在紀念活動上。這項工作在接下來十年左右佔據了他們的大部分精力。具體來說,紀念活動包括設計和建造各種紀念碑。這些紀念碑生動展現了人們對戰爭的宗教詮釋,上面常見天使和騎士等形像。除此之外,還要舉行紀念儀式,確保生者永遠銘記逝者。這些活動影響了所使用的聖經章節和讚美詩的選擇。長期以來,紀念活動成爲教會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幫助普通信徒與國家教會(在有國教的地方)建立了更緊密的聯繫。值得一提的是,許多牧師和神父本人也曾在前線服役,其中不少人還擔任過軍牧。

正是這些廣泛的紀念活動,使得 1918 年之後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的世俗化浪潮,這與普遍的看法恰恰相反。

你說德國人特別喜歡宣稱上帝站在他們這邊,支持他們打仗。那麼,德國輸掉一戰後,他們是不是改變想法了?他們有沒有反省一下,或者至少重新考慮一下自己之前的觀點?

我當然不想指責任何國家特別渴望戰爭,不過我認爲德國的政治領導人(而不是普通民眾)應該爲這場戰爭本身負主要責任。他們得到了該國宗教領袖的大力支持,尤其是新教教會的支持。這些宗教領袖非但沒有悔改,反而積極參與傳播一種有害的、推卸責任的說法。這種說法認爲德國之所以戰敗,不是因爲軍事上的失利,而是因爲國內的某些群體(如政客、猶太人等)在背後「捅刀子」——背叛了國家。這種說法後來被納粹利用,成爲他們崛起的思想基礎之一。德國著名的新教傳道人布魯諾·德靈(Bruno Doehring)就是這種想法的早期倡導者。他在 1918 年就說過,神並沒有拋棄他的子民,而是我們的民族拋棄了上帝,因爲有些「精英」背叛了國家,「褻瀆了祖國的祭壇」,導致德國人民偏離了神的道路,從而招致失敗。雖然德靈沒有特別指責猶太人,但其他右翼分子很快就這麼做了:他們說是猶太人在德國背後捅了一刀!

著名的路德派神學家賴因霍爾德·西伯格(Reinhold Seeberg)爲一座戰爭紀念碑寫下了墓誌銘,這既是拉丁文精確簡潔的完美範例,也是 1940 年那一代人令人不寒而慄的宣言——「Invictis Victi Victuri」,意爲「致未被征服者,來自被征服者,他們自身將成爲征服者」。西伯格稱那些在戰爭中陣亡的柏林大學畢業生爲「未被征服者」,戰後的德國人是「被征服者」,但是「他們終將征服」。

這裡有個奇怪的插曲:西伯格最著名的神學學生和追隨者是迪特里希·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那位傳奇的反納粹殉道者。

1918 年的和平計劃若有所不同,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否就可以避免?

很多人問到這個問題時,通常會遺憾地表示,德國當時面對的條件太苛刻了。但是我不這麼想,原因有很多。1918 年的問題在於,同盟國讓德國軍隊以一種特殊方式結束戰爭。這讓德國人可以假裝說,這是我們談判達成的和平,而不是承認自己其實已經被打得一敗塗地,不得不投降。更糟的是,德國本土沒有經歷實際戰鬥。要是戰爭真的打到德國境內,他們就會親身體會到自己是真的輸了,被徹底打垮了,就像 1945 年那樣。但因爲沒有這種經歷,德國的領導人們就有機會編造謊言,說什麼「我們是被自己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完全否認自己是在戰場上輸掉了戰爭。

美國人對自己國家的看法,很大程度上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形成的。美國在 1917 年加入一戰,站在了協約國這邊。那麼,戰爭結束後,和平時期的美國跟參戰前有什麼不同呢?美國人看待自己國家的方式,是不是帶有某種特殊的宗教色彩?

戰爭並沒有讓美國突然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其實,從 1900 年左右開始,美國就在慢慢改變了。大家有了很多新想法,社會也在逐步進步。戰爭並沒有直接造成這些變化,但它確實讓人們更加關注和重視這些已經存在的新想法。戰爭好像是一個放大鏡,讓這些變化變得更加明顯和重要。

幾個要點值得一提。白人新教徒們把戰爭看作一次道德crusade(十字軍東征),他們覺得這是個絕佳機會,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強加於整個國家。這主要表現在禁酒令上,而禁酒令又影響了人們對性和道德純潔的看法。禁酒令是以戰爭需要爲由推行的,雖然是 1917 年制定的法律,但直到 1919 年才開始實施。女性獲得投票權也是這套思想的一部分。這當然是社會進步的好例子。但壞處是,它常常與一種醜陋的本土主義和反移民情緒聯繫在一起。三K黨(Ku Klux Klan)在 20 世紀 20 年代初的復興,並非巧合。

另一個重大的宗教影響是千禧年主義和末世論思想的興起。這與 1917 年英國佔領耶路撒冷,以及貝爾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承諾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人國家等事件有關。這些事件使得 20 世紀 20 年代成爲末世論和原教旨主義思想盛行的時期。

對於生活在基督教發源地的基督徒來說,和平意味著什麼?在俄羅斯又是如何?

從大約 1915 年到 1930 年,這段時期可能是歷史上基督徒遭受最嚴重迫害和大規模殺戮的時代。其中包括約 150 萬亞美尼亞人慘遭殺戮,更不用說布爾什維克在俄羅斯的大規模屠殺。

這些事件帶來了兩個重要的結果。首先,中東地區變得更加明顯地以伊斯蘭教爲主導,基督教少數群體的規模大大縮小。

其次,它終結了長期存在的天主教、新教和東正教三分天下的基督教格局。雖然東正教信徒和思想家顯然還存在,但隨著東正教俄羅斯的失陷,東正教在俄羅斯遭到壓制,這導致東正教在全球範圍內的影響力下降。人們開始第一次將基督教視爲新教和天主教的二元結構。

大家何時開始將這場戰爭視爲一個可以避免的錯誤?這種觀念的轉變能否反映出人對宗教態度的變化?

這種轉變在不同國家有不同程度的體現。儘管我們可能從《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這樣的作品中得到不同的印象,但大多數德國人從未後悔發動戰爭,他們只是非常懊悔戰敗。西方國家的重大轉變發生在 20 世紀 30 年代初,伴隨著和平主義和左翼思潮的興起。

從宗教的角度來看,最重要的一本書是雷·艾布拉姆斯(Ray Abrams)1933 年寫的《教士訴諸武力》(Preachers Present Arms)。這本書在美國宗教歷史研究中雖然不是特別有名,但也算是一本小經典了。它嘗試著描述美國神職人員(尤其是主流教派的)是如何變成了激烈支持對德國發動「聖戰」的擁護者。艾布拉姆斯寫這本書的時候,反戰情緒已經非常強烈了。他感到難以置信的是,那麼多受過教育的信徒怎麼會認爲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正義的。他認爲,大規模轉向支持戰爭的觀點,其實是天真地屈服於同盟國特工的狡猾操縱,再加上美國政府內部一些主戰派的影響。在艾布拉姆斯看來,美國的神職人員屈服於「宣傳主義」和媒體煽動的恐慌,陷入了一種集體歇斯底里的狀態,這讓他想起了殖民時期的獵巫行動。

艾布拉姆斯的著作對後來的宗教思想產生了巨大影響,這種影響一直延續到越戰時期。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The Peace That Could Not Hold

Collin Hansen(柯林·漢森)是福音聯盟的編輯主任,也是多本書籍的作者;他在三一神學院獲得道學碩士學位。他和他的妻子是阿拉巴馬州伯明翰救贖主社區教會(Redeemer Community Church, Birmingham, Alabama)的成員,他是Beeson神學院的顧問委員會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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