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天走進教堂的時候,沒人知道我正在和從橋上一躍而下的衝動搏鬥。
那種衝動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我在漫無目標地漂泊,思想爲陰影所籠罩著。喜樂消失了,它的殘存就猶如泛黃的老照片般,一觸即碎。身爲醫生,我了解我的病痛,並能夠準確地形容其化學機制。我知道抑鬱的臨床定義,且能夠對其作出很好的分析。但是在那一刻,我就只能那樣坐著,沉甸甸的聖經壓在我的膝上,絕望扼殺我求生的意志。活著,從未如此近似死亡。
其他參加禮拜的人注意到我既不揚聲歌唱,也不低頭禱告。許多人正確地判斷出我對教會是陌生的。然而,無人能夠體會我內心的呻吟是多麼難熬,因爲就像其他的精神疾病,抑鬱是一種隱藏的殘疾。它把生命的亮光吸取淨盡,絲毫不留痕跡。它匿藏於日常的事物背後。我們去上班、接孩子放學,同時也在掙扎求存。我們勉強擠出笑容,但我們對生命的關切也正在逐漸消失。正如司布真所說:「肉體只能承受一定數量的創傷,但是靈魂卻能夠以萬種方式淌血,每時每刻,死而又死。」
凱特·絲蓓(Kate Spade,自殺身亡的時裝設計師——譯註)和安東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自殺身亡的CNN美食節目主持人——譯註)等名人的慘逝引起了公眾對自殺和抑鬱症的注意。此外,研究數據也警告,每主日當我們聚集敬拜,肩並肩唱詩讚美神時,時刻都有人身亡。無論往世界何處去,每十人中都有一人正承受著意志所無法勝過的愁緒。在美國,抑鬱症的終生病發率是百分之十七,並在所有造成殘疾的疾病和傷害中名列第二(數據來自凱斯勒和穆雷)。
我們不要以爲抑鬱症是一種純粹的西方文明病,世界衛生組織已將抑鬱症列爲全球第十一大的殘疾和死亡導因。橫越各大洲,抑鬱症的終生病發率估計達百分之十二,介於百分之九至十八之間(數據來自凱斯勒和穆雷)。這些數字暗示了當我們每週日領聖餐、祈禱、誦唸崇拜禮文的同時,有許多人正在和沮喪消沉對抗。
我們對這群默默受苦者的回應必須反映我們身爲門徒的特性。對基督徒來說,痛苦是不容忽視的(彌6:8,太5:7,腓2:4,加6:2,9-10)。愛鄰舍的命令是清楚的(可12:31, 約13:34-35)。遺憾的是,許多對抑鬱的誤解潛入了教會當中,玷污了我們的語言。聖經誠然敦促我們張開雙臂接納心靈憂傷的人,但是抑鬱症患者往往發現教會成了嘲弄之家,而不是真理和愛的住所。
在我個人關於抑鬱的寫作和教導經驗中,與其他基督徒患者的對話揭露了一個令人不安的主題。每當他們嘗試將他們的疾病置於聖經的框架之中來理解時,他們都會擔心抑鬱其實反映了信心的缺乏。有些人責備自己無法不靠著藥物戰勝抑鬱。其他人則懼怕抑鬱意味著信心弱小,沒有完全接納福音。那隱含的恐懼乃是,抑鬱和信心是無法彼此相容的。「真」信徒在福音裡有盼望,所以不應該抑鬱。
進一步的觀察似乎顯示教會不僅不能減輕這種罪疚感,反而使之惡化。在憶述其抑鬱經歷的文章裡,愛莉沙·高恩(Alicia Cohn)寫道:
「很不幸的,當我們之中很多人在教會群體中把問題說出來時,都被告知要『多多禱告』和『更有信心』。這些建議或許是出於好意,但它們卻常常使我們這些亟需支持的人感到洩氣和孤立無援。」
同樣地,在他的著作《司布真的哀愁》(Spurgeon’s Sorrows)中,扎克(Zack Eswine)寫道(英文直譯):
「在很多人, 包括基督徒的眼中,抑鬱代表著懦弱、小信,或是惡劣的態度。這種人在禱告中告訴神,也當面告訴他們的朋友說,抑鬱症患者是軟弱或不屬靈的。」
這類言論顯示了我們對鄰舍的愛逐漸消減,而且基督徒同理心的根基也出現日益擴大的裂痕。作爲基督的追隨者,我們樂於邁入宣教工場、爲貧困者煮食,以及擁抱遭遇喪親之痛的人。但是當抑鬱來襲時,誤解卻侵蝕了我們的惻隱之心。我們至好能夠做的選擇是沉默是金,敬而遠之。最糟糕的是,我們還怪罪患者,將抑鬱者蔑視爲信心弛懈,無法將自己從深淵裡救拔出來的人。
當我們考慮到抑鬱症患者的自殺率是一般民眾的27倍時,(認爲抑鬱者是信心不足)這種想法顯然是太過分了(昂斯特)。抑鬱症患者無法控制自己不落入黑暗之中,也無法單單靠著意志救拔自己脫離它的魔爪。愛鄰舍的誡命要求我們放下無知的指責。我們對抑鬱症醫學特性的理解,指明了我們成爲兄弟姐妹們的夥伴直到他們重見光明的重要性。
被臨床診斷爲抑鬱症與一般情緒上的哀慟和悲傷(即對這個墮落世界的恰當反應),是不盡相同的。聖經充斥著哀慟的人們痛哭、撕裂衣服,爲著重大的損失和苦難舉哀的情景(伯3,詩13:1-3,22:1-2,69:1-3)。甚至我們的主也曾哭泣,先是爲了拉撒路的離世(約11:33-36),後是爲著耶路撒冷(路19:41-42),還有最後身爲眾先知所預言的那位憂患之子,他也曾落淚(賽53:3,太26:36-46)。這些例子顯示,我們的眼淚是神所賜予的。當淚水沾溼臉龐,它爲我們受傷的心靈提供一劑醫治的乳香,指點我們需要一位救主。
另一方面,抑鬱症和這種從神而來的憂傷是有所不同的。在重度抑鬱症中,我們的淚水會流得太久,也沒有什麼特定的原因。抑鬱在本來的傷口早就癒合後依然持續著。不管我們如何迫切努力將自己從深淵裡解救出來,日子卻越發黯淡無光,因爲抑鬱不是源自於意志,而是出於大腦的變化。它能如此摧殘患者,是因爲相關的大腦變化妨礙了患者經歷喜樂的能力。
具體來說,重度抑鬱症的診斷須符合下列症狀中的至少五項。症狀必須幾乎每天都出現,且持續達兩週。其中一個症狀必須是心境低落或是興趣喪失、無愉快感:
轉換成日常用語,重度抑鬱症是情緒和思想上無所不在的障礙,抹殺一切喜樂。曾經喚起我們驚歎和喜悅的事物不再有作用。早上起床、更衣和上班這些平常事務變得不可能——百分之六十的患者無法進行這些簡單的日常活動(凱斯勒)。正如託德·畢伯康(Todd Peperkorn)牧師在他關於抑鬱症既坦率真誠亦動人心絃的回憶錄中所描述的:
「它是一種思想上可怕的疾病,使人與外界疏離,並把個體中的精髓吸食殆淨,至到一無所有,只剩黑暗。它是永不鬆動的重壓,絕不讓患者擺脫它的萬鈞之力。」
過去十年間的研究揭示,這種經歷的神經生物學基礎是錯綜複雜的。抑鬱症和大腦化學成份、大腦組織以及神經胞之間的連接所發生的變化有關。我們當中許多人從遺傳學上來說較易於患上這種障礙,而家族傾向再加上環境的影響:生活事件的打擊、毒品濫用、藥物、引致併發的疾病等,都使我們處於第一次病發的高危群(蘇利文,肯德勒)。
對這些大腦變化的檢視,顯明爲何我們不能夠就「自己振作起來」。評估大腦細胞新陳代謝的正電子發射斷層顯像(PET)掃描顯示,正常人的整個大腦包括左右半球都是高度活躍的。相比之下,抑鬱症病人的掃描圖像是出奇地暗淡,這也意味著大腦活動的衰減。這些圖像顯得詭異,就好像有個陰影遮蔽了抑鬱患者的大腦,把光明趕走了似的。
除了新陳代謝活動的減少,長期的抑鬱也會導致大腦負責記憶和執行功能的區域,以及連接這些部分至控制情緒、恐懼和推動力區塊的途徑出現萎縮(庫斯金,勞烏,陳,古德金,布萊斯,凱瑟),抑鬱症患者的腦細胞流失速度會明顯加快(菲利普斯,庫蘇勒裡,斯克馬爾,趙,盧比)。在神經細胞之間傳遞信息的多種化學物質的作用也被破壞,特別是血清素,這是一種對調節情緒、睡眠、食慾和疼痛的知覺起著重要作用的分子(小川,沃爾內爾,布萊爾)。
這些神經生物學上的變化造成在情緒、動機、注意力以及處理生活事務的能力上出現顯著的困擾。抑鬱症患者承受著他們所無法理解亦不能控制的灰暗。就算抑鬱症患者已爲了一次的病發求醫,在未來的年月裡依然潛藏著再次掉入黑暗之中的危險。
在我首次踏入教會大門九年之後,我的自殺衝動已在我的記憶中隱沒。當我坐在教會的長凳上,幼兒依偎在我腰間,寶寶在我的膝上躁動,我以身邊的人們爲我的摯友。我已經接受基督進入我的生命,並知道教會是帶給我團契和憩息的一盞明燈。
忽然之間,陰影憑空而來,再次盤踞我的內心。當親友唱詩讚美神時,想哭的衝動促使我噤聲。喜樂消逝之時,我最熱切的意念也只剩下隻字片語。主啊,求你幫幫我,我禱告。不會吧。怎麼又這樣。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黑暗再次降臨了。
抑鬱症經常是終生的負擔。一次發作康復之後,多達百分之四十的患者在兩年內會再次經歷症狀(康)。兩次發作之後,高達百分之八十的病人會復發(布爾庫撒,布洛克)。這些數字意味著抑鬱症將終其一生反覆困擾著患者。當我們從一次的病發中得解脫時,我們如釋重負,但是復發的風險始終縈繞。
治療上的困難使問題加劇。許多患上抑鬱症的人沒有接受充足的治療,或許是因爲罪疚感和恥辱感使他們羞於求助,亦或因爲醫療體系的缺失限制了所提供的服務(童尼科洛弗)。就算患者求醫,現有的治療並非完全精確,亦尚無根治之法。
主流的療法包括能提高大腦血清素濃度的抗抑鬱藥物以及心理療法。雖然抗抑鬱劑可以穩定情緒(這是至關重要的),假如單獨使用,抗抑鬱劑只能協助大約百分之五十的個案完全緩解病情(帕帕科斯塔,加特勒內爾)。當抗抑鬱劑和心理療法並用時,療效會有所提升(庫伯爾)。即便如此,局部的反應還是比完全的緩解更常見。治療也許能夠縮短髮作的時間,或減低症狀的強度,但往往無法全面根除陰影的威脅(弗特)。
再者,當患者鼓起勇氣接受治療時,他們還需面對輾轉不定且令人虛弱的病況。百分之六十服用抗抑鬱藥物的病人經歷腹瀉、噁心、嘔吐、嗜睡、體重增加、性功能障礙、和焦慮(加特勒內爾)。縱然有些人在一至二週後會感覺好些(烏赫爾,珀斯特拿),完全緩和病情卻需要六至十二週的治療(帕帕科斯塔,特里維迪,羅米拉)。延遲的治療反應意味著患者正沉浸在絕望中的同時,還需承受藥物的副作用。因此,治療的高中止率是不足爲奇的。很多人在症狀還未緩解之前就已停用抗抑鬱劑了(加特勒內爾)。
遲緩以及不確定的療效也會加增罪疚感。就如扎克所寫的:「正因爲痊癒是如此緩慢或根本無法達至,抑鬱症患者每天都必須面對譴責的聲音。畢竟,時至今日你總該看開了吧?」這種貶抑或許源自患者的內心,但是教會成員們掌握著對這種譴責加以煽風點火,亦或將之泯滅於無形的力量。我們的話語是有作用的(太5:18, 弗4:29)。藉著言語我們可以滿足自己誇誇其談的虛榮,同時踐踏受害者。又或者我們能以敞開的雙手和心靈擁抱受苦的人,從而體現基督的愛。
抑鬱症患者迫切需要關於基督之愛的提醒。當陰影來襲,就算不涉及生物化學上的變化,信心的疑問仍然是基要的。重度抑鬱症導致的大腦變化影響我們的情緒、觀點和注意力,進而攔阻我們享受神的恩典。我們或許在知識上了解真理,但因我們喪失了經歷喜樂的能力,我們難以在日常生活中看見神的作爲。我們也許能背誦聖經,但是經文在我們心中的作用失去了力道。我們感到與神隔絕,見棄於他。我們的禱告淪爲隻言片語,成了絕境中的苦苦哀求。
每當我們把抑鬱症貶低爲缺乏信心所導致的病痛,我們就在信徒最需要協助時把他們壓垮了。我們將他們所抱有最後一絲絲的希望給奪走。我們也忽視了神在我們絕望之時所能成就煉淨的工作。託德·畢伯康牧師作了以下的分享:
勝過抑鬱並不是「振作起來!」或「更加有信心和喜樂!」或其他「看開點!」的虔誠版本這回事。我知道福音。我知道所有正確的答案。這些我都懂,且主日復主日地傳講。但我們的主,因著他的憐憫,定意將我壓傷,使我與他一同受苦,好叫他所賜給我的信心……更堅強、更清晰、更專注。經由這條幽暗之徑,我得以明白何謂基督之光。
身爲基督的跟隨者,我們蒙召反映他的榮光。我們蒙召彼此提醒,正如詩篇所反覆確認的,即那些認識神和愛神的人也會經歷絕望時期的掙扎(詩13:1-2,38:6-8,42:1-2)。大衛是個合神心意的人,擁有如鋼鐵般堅定的信心,以至能坦然面對巨人。然而在詩篇裡,他卻發出哀嘆。在他飽受煎熬的時刻,他向他所敬愛的主揚聲呼求,卻害怕主會默然以對(詩22:1-2)。藉著其深切的想望和滿有詩意的意象,詩篇讓我們的苦難得以發聲,顯示滿有信心的人亦有可能經歷沮喪。
更何況,當我們將抑鬱貶低爲信心的缺失,我們忘記了我們所寶貴的救主也曾經體驗徹骨的傷痛(太26:38,27:46)。每當烏雲密佈,我們要抓緊宇宙萬物的主宰亦曾感受絕望的這個真理。他明白我們的呻吟。不僅如此,他爲了我們的緣故,因著對我們的愛,也承擔了這一切。當我們感到無望,當我們看不見神時,我們在基督裡的身份——還有神對我們的愛——仍然完整無瑕。
這就是在我們服事抑鬱症患者時,引導我們心思意念的真理。若他們在病痛當中躊躇不前,不知路在何方,或是表露自殺的念頭,我們必須指點他們尋求專業的協助。然而我們雖能指引他們,我們卻不能把他們治癒。我們的言語無法將抑鬱的心靈從禁錮中解開。反之,我們的責備卻必定會在傷口上撒鹽。
我們的指望乃是在於基督。在基督裡,我們以愛心伸出援手,向我們受苦的弟兄姐妹表明他們是重要的。不是藉著喋喋不休的訓詞,而是以滿有恩慈的行動,向他們顯明他們在基督耶穌裡極大的價值。儘管他們懷疑自己存在的理由,神卻已經把祂的獨生子賜給他們了(約3:16)。
十多年前,當我尷尬地踏入教堂的時候,在座的人無從察覺我內心的煎熬。但他們看見了我。他們視我爲另一個按照神的形像所造,值得去愛,爲耶穌所得著的人。他們邀我加入飯桌上的交誼。他們敞開門戶,歡迎一個陌生人進入他們的生活。他們分享書籍和烤餡餅,並給予無條件的擁抱。他們詢問。他們聆聽。
多年以後,在我終於向他們吐露我心靈深處的混亂片斷之後,他們仍舊愛我。席上的交流還是持續著。書本仍然常常易手。彼此擁抱時抱得更久了一點。住家探訪的次數增多了。禱告變得更具體、更恆切。他們沒有指責或勸告我。他們不過是成了我的夥伴,每當抑鬱如潮水漲退,他們撐住我。
他們的努力並沒有趕走黑暗。他們不能治好我的抑鬱症,或是爲我注入強烈的希望,驚醒我的意念。但他們確實反映了基督的愛,當他們如此行時,他們幫助我在洶湧大海上不至於沉溺。他們提醒我,哪怕我深陷於絕望和羞恥之中,哪怕我甚至不相信他們所說的話,基督已經爲我而生,爲我死而復活。好比一道穿透漆黑水中的耀眼光芒,這個真理——這份愛——貫徹我心。
譯:溫思誠;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hy Christian Love Matters in Depre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