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学分类与方法论
中世紀神學
2025-06-24
—— David S. Hogg

定義

並不是每一個中世紀時期的神學家都值得稱讚,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渴望將整個生命正確地歸向基督裡的上帝。

概要

若忽略中世紀神學,就是忽略智慧。我們怎能一方面極力推崇改教家,卻另一方面無視他們在思想、理解和真理上深受中世紀前輩的影響?改教家和教父一樣,都對教導和操練行義大有益處;但同樣,那些在奧古斯丁之後、馬丁·路德之前蒙主呼召、帶領歐洲教會的神學家的著作,也值得我們重視。那麼,中世紀神學有哪些重要的主線,值得我們認真關注呢?


聖經與其詮釋

人們很容易以爲,在中世紀,文字並不那麼重要。畢竟,當時的識字率相對較低,特別是與現代西方相比;而拉丁語又是受過教育的精英階層才使用的語言。雖然讀書確實不是大多數人日常的休閒活動,但我們不應因此就斷定文字沒有意義。教會的禮儀是由「話語」所驅動的——所讀的、所禱告的、所講道的,以及會眾回應的那些話語。即使許多人不識字,他們仍然知道語言是有力量的。哪怕是歐洲所有大教堂裡的彩繪玻璃加在一起,也遠不及神話語翻轉生命的大能。這正是中世紀人研究神話語的核心目標:生命的翻轉。

在中世紀早期,修士是主要的聖經與神學教導者。那時,人們對教師和講道者的稱呼方式發生了一個有趣的轉變:不再只是根據他們「做了什麼」來稱呼他們,而是開始根據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來描述他們,換言之,從行爲轉向了身份。於是,教會領袖常被稱作「活典籍」(「documents」)。對我們現代人來說,這種說法可能顯得奇怪,甚至略顯不敬,把人稱作一本書。但當時的意思並不是揶揄他們書卷氣,而是稱讚他們將神的話語(特別是聖經)深深內化,生命得到更新。對那些不識字的基督徒而言,牧者的生命應當就是一部「可讀的聖經」。因此,文字不僅在禮拜中起引導作用,更在信仰生命的建造中居於核心地位。

這種生命的更新固然關乎個人,比如一個人內心的熱愛與道德準則的重塑,但絕不是孤立的行爲。研讀聖經始終是群體性的操練。第一步始於獨處的誦讀(lectio):例如,傳道人會先獨自沉浸在一段經文中反覆咀嚼,再以三到四重解經法剖析它——字義上的解釋、道德上的應用、預表含義逐層理解。第四重是末世性的(eschatological)靈意解經(anagogical),即指向終極歸宿的意義,但由於爭議較多,常被擱置不論。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人們常以爲中世紀神學家動不動就用寓意解經法來解讀經文,但大量證據表明,最優秀的神學家始終強調字面意義才是解經的基礎和準則。或許正是因爲有些人過度使用寓意解經,他們才格外強調所有解釋和神學思考都必須緊扣經文的字面意義。

回到那位研經的傳道人:他在獨自誦讀(lectio)後,就要進入辯論(disputatio)——與他人討論、辯論自己的理解。這一步至關重要,既需要解經者謙卑地接受他人檢驗,又能錘鍊、完善他的認識。經過這個階段,傳道人會再次誦讀並修改,最後才進入講道(predicatio)。有意思的是,當時認爲只有講過或教過的經文才算真正掌握。雖然聽起來有點奇怪,但凡是講過道的人都知道,這一過程確實能讓人對經文有更透徹的理解。

這兩條路徑:「三重釋經法」所帶出的詮釋脈絡,和「閱讀—討論—講道」所帶出的教學流程——在中世紀神學中交織在一起,其中心則是一種強烈的基督論取向。中世紀的神學家深信,救贖的計劃是根植於聖子耶穌基督的工作,這一主題貫穿整部聖經。因此,接下來我們將會看到,中世紀神學對基督位格與事工的探討,是這一時期神學思考的高峰之一。

從基督的位格到基督的事工

如果說聖經釋經的原則與實踐構成了中世紀神學的根基,那麼,這其上建造的內容是什麼?其中一個核心教義便是救贖論。在進入具體討論之前,這種重心的轉移值得注意。在頭幾個世紀,教會最關注的是耶穌基督的位格。祂是完全的神嗎?是完全的人嗎?耶穌的神性與人性之間如何協調?然而,一旦進入中世紀,我們會發現這些討論幾乎銷聲匿跡,相關的異端也直到十二世紀左右才再次浮現。

當然,說古代教會的重心是基督的位格,並不意味著他們忽略了祂所成就的工。當古代神學家談論贖罪時,我們會發現他們採用了多種不同的理解模式:有人主張贖罪應主要理解爲獻祭;有人強調它是戰勝魔鬼;還有人認爲核心在於建立新約。

儘管學術界對這些看法有不同意見,但可以說,在古代教會中,並沒有哪一種贖罪模式佔據主導地位。然而到了六世紀末七世紀初,教皇格里高利一世(Gregory the Great)提出了一種看法,成爲主流解釋,直到十二世紀。他教導說:人犯罪後,撒但便擁有對人類的合法主權。若神強行將人從撒但手中奪回,就有失公義。因此,神設了一個計策:由神的兒子取了人的肉身,代替人類,將自己作爲贖價給撒但。撒但因無法抗拒這個驚人交換而上鉤,殺了耶穌。卻未曾想到,他其實並無權處置耶穌,因爲耶穌從未犯罪。因此,撒但最終失去了對人類的控制,也失去了耶穌,因耶穌從死裡復活,死亡無法拘禁他。

這一贖罪觀點之所以受到廣泛歡迎,是因爲它同時彰顯了神的智慧與大能,以及撒但的徹底失敗。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這一理論的弱點也越來越明顯,直到一位勇敢的修士站出來對主流觀點提出了挑戰。

這位修士,就是坎特伯雷的安瑟倫(Anselm of Canterbury,1033–1109)。他在十一世紀末撰寫《爲何神成爲人?》(Cur Deus Homo)一書,主張贖罪的核心在於「滿足」(satisfaction),而不是撒但的主權問題。安瑟倫反對贖價說,認爲它過分抬高了撒旦的地位,將神降格爲談判者,彷彿神也必須與魔鬼「談判」。他指出,贖罪真正要解決的問題是:人因犯罪,就無法盡到對神的義務(順服、愛與全然奉獻),人因罪虧欠神,就羞辱了祂。那這種羞辱的嚴重程度有多大呢?安瑟倫說,這要取決於所羞辱的對象。既然神是無限榮耀的主,那麼人類就欠下了「無限的債」。誰能償還這樣債務?唯有神;但誰能代表人來償還?必須是人。因此,只有一位既是神又是人的救主,才能完成在人與神之間的真正贖罪。

安瑟倫對贖罪理解的重塑在之後的幾十年中逐漸被接納,並通過多種方式表現出來,其中之一便是彼得·阿貝拉爾(Peter Abelard,1079–1142)在其神學中的回應。阿貝拉爾的神學內容豐富,人生也充滿戲劇性。而他的思想,也爲我們進入中世紀神學的另一個重要主題「信心與理性」提供了良好切入點。

信仰與理性

討論中世紀的「信仰與理性」時,必須提及安瑟倫的《宣講》(Proslogion)。他在這本書中提到自己和修士們一直在探尋 ratio fidei——即「信仰的理性」。這個詞組可譯爲「信仰的理性基礎」、「信仰的意義」或「信仰的理由」。其核心在於:安瑟倫認爲理性的運作是在信仰的框架之內進行的,信仰構成了人能夠思考和理解的前提。然而幾年之後,阿貝拉爾登場,他提出了一個相反的思路:是不是應當讓理性成爲信仰的框架?換言之,他傾向於先運用理性來評估信仰的可靠性,再決定是否信。

在阿貝拉爾所處的時代,人們普遍覺得他的想法有些越界,尤其是在修道士明谷的伯爾納(Bernard of Clairvaux,1090–1153)看來,更是走得太遠了。伯爾納並不反對理性,也不反對阿貝拉爾支持理性;問題的核心在於:理性應該與信仰如何協調?伯爾納深感不安的是阿貝拉爾的神學方法,他認爲阿貝拉爾將理性放在了錯誤的位置上。相比之下,伯爾納在處理信仰與理性的關係上更接近安瑟倫,而阿貝拉爾則不是。

隨著時間推移,特別是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廣泛傳播以後,信仰與理性的關係成爲一個日益激烈的討論主題。到了十四世紀,我們遇到了一位集智慧與深度於一身的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自小成長於這樣的思想交鋒環境中。他最具歷史影響力的著作是《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ae),這是他爲同屬多明我會、準備四處傳講福音和爲信仰辯護的修士們所寫的學習資源。

當然,寥寥數語無法全面呈現這部鉅著,但其中第一卷第一問題第十條值得特別留意。在討論「意義」的來源時,阿奎那指出:神有權「不僅用言語表達祂的意思,甚至能藉由萬物本身來顯明其意義」。這句話極具分量,揭示了阿奎那的神學方法——與安瑟倫相似,但更加系統而精緻。阿奎那認爲:神既是歷史事件的主宰,也是一切意義的源頭。由此可見,理解的起點必須是信仰。人唯有在信仰中向神降服,才能真正明白真理。換句話說,神不僅是創造的主,也是意義的主。正因如此,阿奎那堅信,理性應當在信仰的語境中運作。但這並不意味著理性因此被限制,反而是信仰給予了理性最大的自由——因爲正是信仰使理性回歸其應有的位置,與神建立正確的關係。

由此我們再次回到中世紀神學的核心:神。這個時期的神學家良莠不齊,但他們都懷揣同一個渴望——藉著基督,將生命全然對準神。

延伸閱讀

  • 如果你希望更深入了解中世紀神學,推薦你從克里斯多夫·利維(Christopher Levy)的《中世紀聖經詮釋入門》(Introducing Medieval Biblical Interpretation)開始。這本書是介紹中世紀西方聖經詮釋以及它如何與神學發展相互影響的極佳入門讀物,不僅獲得學界的高度評價,也深受我的學生喜愛。
  • 此外,還有一些書籍較全面地探討了中世紀神學的各個方面,包括:

    • 朱利奧·多諾弗裡奧(Giulio D』Onofrio)著,《神學史:中世紀篇》(History of Theology: The Middle Ages
    • 埃文斯(R. Evans)著,《中世紀神學家》(The Medieval Theologians
    • 詹姆斯·金瑟(James Ginther)著,《威斯敏斯特中世紀神學手冊》(The Westminster Handbook to Medieval Theology
    • 里克·範·尼文霍夫(Rik Van Nieuwenhove)著,《中世紀神學導論》(An Introduction to Medieval Theology
    • 雅羅斯拉夫·佩利坎(Jaroslav Pelikan)著,《基督教傳統:教義發展的歷史》第三卷《中世紀神學的發展》(The Christian Tradition: The Hist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Doctrine, vol. 3, The Growth of Medieval Theology

  • 如果你對安瑟倫特別感興趣,可以閱讀莎拉·沃恩(Sarah Vaughn)撰寫的傳記《安瑟倫大主教:1093–1109》(Archbishop Anselm: 1093–1109)。至於安瑟倫的神學思想,推薦閱讀大衛·霍格(David Hogg)的《坎特伯雷的安瑟倫:神學之美》(Anselm of Canterbury, the Beauty of Theology),可以更深入地理解他的神學貢獻。
  • 關於托馬斯·阿奎那的研究著作非常多,不過可以從丹尼斯·特納(Denys Turner)的傳記《托馬斯·阿奎那:一幅畫像》(Thomas Aquinas: A Portrait)開始入門。至於他的神學體系,伯納德·麥金(Bernard McGinn)所著的《托馬斯·阿奎那〈神學大全〉傳記》(Thomas Aquinas’s Summa theologiae, A Biography)是很好的起點。同時,布賴恩·戴維斯(Brian Davies)的《托馬斯·阿奎那的思想》(The Thought of Thomas Aquinas)也非常值得參考。
  • 如果你勇於挑戰更高難度、希望閱讀更深層次和更具細節的著作,那麼亨利·德·呂巴克(Henri de Lubac)三卷本的《中世紀釋經學》(Medieval Exegesis)定會帶給你豐富的回報。

​​編注:本文爲「簡明神學」系列專文之一,本文所表達的所有觀點均爲作者本人的觀點,本文基於知識共享(Creative Commons)的署名-相同方式共享(Attribution-ShareAlike, CC BY-SA 4.0)協議免費提供給公眾,允許用戶以其它媒體/格式和改編/翻譯其中內容,但需要附上原文鏈接、指出自己所做的修改,並採用同樣的知識共享許可協議。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Medieval Theology.

David S. Hogg(戴維·S. 霍格)現任鳳凰城神學院(Phoenix Seminary)圖書館服務主任兼教會史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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