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不爲人知的文學珍品
2024-08-17
—— Karen Swallow Prior

如果你想家, 那麼,不要讀這本書。

如果你出門很久,思鄉之情如潮水般洶湧;如果你此時正坐在飛機上,火車上,或者周圍人來人往, 如果你一想到要在陌生人面前哭泣就恐懼萬分, 那麼, 不要讀這本書。

如果舒緩的敘事、平常事物的奧祕就能輕撫你的靈魂,又或者,尖銳清晰的文字如同寒冬屋檐下鋒利的冰錐,能觸動你的心絃,那麼,不要讀這本書。

如果你容易懷念那些簡單但帶點艱難的日子, 那麼, 不要讀這本書。

不過, 轉念一想, 或許你正是要在這樣的處境下讀一讀瑪麗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那本令人驚歎的小說《管家》(Housekeeping)。

一本救贖性的小說

這部小說出版於 1980 年,曾獲普利策獎提名,並榮獲極負盛名的美國筆會/海明威獎(PEN/Hemingway Award)。羅賓遜的這部處女作如今已成爲現代經典。然而,現在羅賓遜更爲人所知的是她近期的小說《基列家書》(Gilead)和《萊拉》(Lila),以及她的哲學和神學論著《心靈的缺席》(Absence of Mind)。後者是一次巧妙的抨擊,矛頭直指新無神論者流行的淺薄科學主義。

《管家》

瑪麗蓮·羅賓遜 著

指骨鎮,一個位於愛達荷州的偏遠鄉村,這裡有著罕見的潮溼天氣,整個村莊的人們不斷面臨暴雨、河水氾濫、房屋倒塌以及飢餓、寒冷的侵襲。

露絲和露西爾是一對孤女,照顧她們的人不斷來去,而她們則期待在外婆和姨媽西爾維身上感受完整的母親,但最終她們發現,有著小怪癖的西爾維只嚮往流浪的旅途。一天,早熟的妹妹露西爾突然驚覺自己對母親的記憶早已因現實的侵入而腐爛,她選擇回歸日常,同時嚮往與指骨鎮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地方;而內心更爲豐富、內斂的露絲則和西爾維注定是流浪的人,在節節車廂中度過自己流浪的生活。

非同尋常的過去帶給這對姐妹豐富但無法釐清的內心世界。揮之不去的傷感留存在她們的回憶和情感中,她們意識到:對逝者的哀慟在時間的河流中漸明漸暗,得不到慰藉。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出版。

基督徒作家不必,也不應該爲了討好《紐約客》而寫作。不過,當這份知名刊物讚賞一位公開信仰基督的作家,並理解、接受其作品中的救贖信息時,對教會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就像《紐約客》對《管家》的這篇評論:

露絲說她祖母「能從翻動床單的風中,聽到尋常回歸(resurrection)的宣告。」這種回歸在羅賓遜的審美世界裡,就如同基督教的復活在她的信仰生活中一樣重要。

我知道這麼說可能會讓人期望過高,但我還是要說:《管家》是我讀過最好的書之一。(相信我,我讀過的書不少。)這本書需要慢慢品讀,一字一句地琢磨。很多句子你會忍不住反覆咀嚼,有時甚至需要讀上好幾遍才捨得往下走。這或許是因爲它們意味深長,或許是因爲它們美得驚人,又或許兩者兼而有之。比如,看看這段描繪主人公祖父的文字:

他會撿起蛋殼、鳥翅、顎骨、黃蜂巢灰白的碎片,全神貫注地端視這一樣樣東西,然後將它們放進口袋,口袋裡裝著他的摺合刀和零錢。他會細細打量它們,彷彿能讀懂它們似的,並收入口袋,彷彿可以將它們佔爲己有。這是我手中的死亡,這是我上衣胸袋裡的廢墟,袋裡裝著我的老花鏡。

不曾破碎的家

《管家》這部小說,藉露絲稚嫩卻敏銳的雙眼,爲我們描繪了一幅獨特的家庭圖景。露絲,這個被遺棄的小女孩,卻依然得到關愛,雖然這愛並不完美。表面上,這是一個關於家庭的故事,關於一個不知道自己有問題的問題家庭, 在一個甚至連「問題家庭」這個詞都尚未出現的時空。然而,即使是一個被死亡、災難、精神疾病擊碎的家庭,也能見證那牢不可破的親情紐帶:

家不會破碎。詛咒和驅趕他們吧,把他們的孩子送去流浪,用洪水和大火把他們吞沒,年邁的婦人會把這些傷心事全編成歌謠,坐在門廊下,在和暖的傍晚吟唱。

作爲基督徒,我們常在各種場合讚美母子之間那天然的、上帝賜予的、不可分割的聯繫。但羅賓遜筆下那些被母親和孩子幽靈纏繞的女性形像,卻有著無可比擬的力量。這些幽靈,既是生命的饋贈,又是離去的傷痛。「關於我的誕生,」露絲娓娓道來,「我所知道的和你知道自己的誕生故事一樣多。它發生在黑暗中,我甚至來不及同意。」在那些逃學的日子裡,露絲尋找著想像中的孩子——他們有家,但是他們和她一樣,沒有母親。「如果那兒有雪,」露絲喃喃自語,

我本會堆個雪人,一個站在甬道旁的女子,被樹包圍。小孩子應該會走近,來打量她。羅得的妻子變成不毛的鹽柱,因爲她滿懷失落和哀痛,回望了一眼。可在這兒,罕見的花朵會在她的秀髮裡、她的胸前、她的手中熠熠生輝,會有小孩簇擁著她,愛她,驚歎她的美貌,嘲笑她奢華的飾品,彷彿是他們將花插在她的秀髮裡,又把所有花扔在她腳下。他們會寬恕她,熱忱而慷慨地,寬恕她的回首,雖然她從未請求寬恕。雖然她的手是冰,沒有撫摸他們,但對他們而言,她勝過母親。她如此沉靜,一動不動,而他們卻是這樣一群無父無母的野孩子。

浸潤著聖經

《管家》這本書浸潤著聖經意象和基督教神學。那些無法或不願分辨神聖啓示語言和人類隱喻語言的字面主義者可能會在這樣的段落前躊躇,而這段文字卻讓詩歌愛好者的心靈爲之飛翔:

該隱謀害了亞伯,血從地裡發出哀告;房子倒了,壓在約伯的孩子身上,一個聲音受到感召或激怒,從旋風中開口講話;拉結悼念她的孩子;大衛王悼念押沙龍。時間運行背後的推力是一種對逝者得不到慰藉的哀慟。這是爲什麼第一件爲人所共知的大事是一場驅逐,而最後一件是期待和解與回歸。回憶拉我們向前,預言卻是輝煌的回憶——那兒會有一座花園,我們大家形同一個小孩,睡在母親夏娃的懷裡,被她的肋骨箍住,挨著她的脊柱,像一條條桶板。

隨著故事的展開,敘述者慢慢意識到自己家庭處境的脆弱,這個過程恰如讀者逐漸領悟到我們所有人都不完美一樣。整個人類家庭,都生活在現在與將來的夾縫中,帶著缺陷卻滿懷希望。露絲對自己處境的深思,道出了一種普遍的人性狀態——持續的渴望與不屈的盼望:

我討厭等待。如果說我有什麼特別的怨言,那就是,我的人生似乎盡由期待組成。我期待——一次抵達,一番解釋,一個道歉。一樣都沒有過,也許我本可接受這個事實。若不是每當我適應了某一時刻的界限和維度,就會被推入下一個,讓我重燃好奇,想知道是否有任何幽靈隱藏在這個時刻的影子裡。

然而,即便得到我們所盼望的,也無法填補人心中的空洞:

渴望和擁有,宛如事物和它的影子。漿果在舌頭上爆裂,釋放的甜度何時跟人們亟欲品嚐它時一樣;這份口感何時被折射成如此多樣的色調和滋味,散發出成熟和泥土的芬芳;我們的感官對任何一樣事物的認識,何時像在缺失時那麼徹底?如此一來,又是一個預兆——世界將會整合統一。盼望頭髮上有一隻手,就如同感受到手的存在。所以,不管我們失去什麼,汲汲的渴求會把它交還到我們手中。

回家的客旅

露絲慢慢明白了,她最後的照顧者也不過是個過客,一個「未得救贖」的囤積狂,對她來說,積攢東西就是管家的全部。其實,我們不都是這樣嗎?《管家》提醒我們,在這世上,我們都是客旅。「每個行經世間的靈魂,用手指撥弄有形的事物,損毀易變的,最終走向觀看,而不是換取。」露絲感嘆道,「悲傷在於每個靈魂的無家可歸。」

故事看似淒涼,卻點醒了我們:不要對世間的家庭和住所抱太多希望,再「正常」的家也只是暫時的。《管家》引導我們看到更深遠的希望——我們真正的歸宿。書中說,雖然我們在基督裡的人還在世上漂泊,但「終會找到回家的路」。到那時,「亡故的人——我們時刻感受到他們的缺席——會最終跨過門口,懷著睡夢中慣常的疼愛撫摸我們的頭髮,並未打算讓我們久等。」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One of the Best Novels You』ve Never Heard Of.

Karen Swallow Prior(凱倫·普萊奧)是自由大學(Liberty University)的英語文學教授,也是浸信會南方神學院宗教自由與倫理委員會研究員。
標籤
家庭
小說
瑪麗蓮·羅賓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