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托爾金論童話故事
2024-08-29
—— Louis Markos

漫長的等待即將結束!自從《指環王》三部曲的第三部於 2003 年在全球影院上映以來,托爾金的粉絲們一直翹首以盼,希望能以同樣的震撼力和視覺美感將《指環王》的前傳呈現在大銀幕上。如今,經過將近十年的等待,這個夢想終於要成爲現實。

然而,就在全世界期待《霍比特人》第一部上映之際(本文發表於 2012 年 12 月——編注),我們也要知道,托爾金史詩般的奇幻作品並非一直備受推崇,被奉爲偉大的藝術作品。在托爾金的時代,不少學者和文學評論家——甚至直至今日——仍輕蔑地認爲托爾金的故事「僅僅是」兒童文學,不值得嚴肅的學術探討。

幸運的是,對於托爾金數以百萬計的擁護者來說,這位中土世界的締造者並沒有讓他的粉絲獨自面對文人們的批評。在出版《霍比特人》一年後,托爾金於 1939 年 3 月 8 日在聖安德魯斯大學(University of St.Andrews)就童話主題發表了一場演講。在創作《指環王》的過程中,托爾金將這場演講擴展成一篇長篇論文《論童話故事》(On Fairy-stories),該文首次發表於《獻給查爾斯·威廉姆斯的散文集》(Essays Presented to Charles Williams,1947)中,該書是由托爾金的朋友、同爲奇幻作家的 C.S. 路易斯編輯出版。

這篇論文不僅是一份精彩的對奇幻文學類型的批評研究,更是托爾金爲自己在這一領域的創作所做的有力辯護。對於那些想要證明《霍比特人》和《指環王》具有深刻文學價值的人來說,《論童話故事》無疑是一座寶藏。這篇文章爲我們提供了充分的理由,說明爲什麼這些作品應該高居在世界經典文學的殿堂中,而非僅僅是縮在兒童房的一角。

逃避現實

針對托爾金作品的批評中,最頑固也最尖刻的莫過於「逃避現實」這一指責。批評者認爲,他的作品將讀者從嚴酷的「現實世界」中帶離。面對這種批評,托爾金以淺顯易懂卻常被忽視的道理予以回擊:「如果一個人發現自己身陷囹圄,想方設法逃出牢籠、重獲自由,爲何要受到嘲笑?倘若他無法脫身,卻在思考和談論除了獄卒和高牆之外的事物,又有什麼不對呢?」

托爾金此處所指的身陷囹圄之人,並非是爲保護國泰民安而將其關押的殺人犯或強姦犯,而是遭敵方俘虜的政治犯或戰俘。對這些人來說,尋求逃脫既非天真幼稚,也不是不切實際。恰恰相反,這種行爲體現了他們的務實和清醒。他們並非戴著玫瑰色眼鏡看世界,也不是盲目樂觀。相反,他們以勇氣和成熟的態度拒絕被周遭的人爲界限所束縛,始終渴望著監獄牆外那片他們深信存在的自由天地。

《托爾金論童話故事》

編輯:弗萊利恩·弗利格爾(Verlyn Flieger)道格拉斯·A.安德森(Douglas A.Anderson)

J.R.R.托爾金的「論童話故事」(On Fairy-stories)是他最受研究和最常被引用的論文,這篇論文不僅展現了托爾金對想像力在文學創作中作用的深刻見解,更是理解他在《指環王》這部鴻篇鉅作中所達到的藝術高度的一把鑰匙。

本書是托爾金「論童話故事」的最新擴充版,附有對該文本的歷史和寫作的批判性研究和註釋。包含了托爾金出版和未出版作品中結出如此耀眼果實的故事之樹的根源。在這裡,弗利格爾和安德森通過文學考古學揭示了這部開創性作品的非凡起源,並在他們引人入勝的評論中討論了托爾金在寫作過程中所發現的東西是如何影響了他一生的寫作。

哈珀柯林斯出版社(HarperCollins 2014 年)320 頁。

比爾博、甘道夫、弗羅多、阿拉貢和法拉米爾這些角色常被誤解爲「逃避現實者」,然而事實恰恰相反。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奮戰,目的是將中土世界從那些企圖掠奪生命、扼殺歡樂、毀滅世界的黑暗勢力(如史矛革、索倫、薩魯曼和謝洛布)的魔爪中解放出來。他們拒絕屈服於那種試圖將一切相對化、虛無化和醜化的黑暗勢力。相反,面對這種洶湧而來的邪惡浪潮,他們始終堅持著一種崇高的理想——對善良、真理和美的不懈追求。

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

那麼,這些英雄人物竭力拯救和救贖的世界究竟是什麼呢?它是否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泡影,一個與我們所處的「現實」世界毫無關聯的幻想產物?對此,托爾金給出了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絕對不是!」

在最出色的奇幻作品,也就是那些真正具有深遠意義的作品中,作者並非簡單地將魔法元素拼湊在一起就宣稱創造了一個世界。恰恰相反,像托爾金和路易斯這樣的大師級作家,創造的是一個擁有內在邏輯和一致性的「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托爾金堅信,創造這樣一個世界需要有比那些僅僅記錄眼前所見、缺乏更深層次連貫性的現實主義小說更高超的技巧和更敏銳的洞察力。

真正的奇幻創作是一門既需要遠見卓識又要求精確嚴謹的藝術。當這種藝術達到巔峰時,它不僅能喚起讀者對第二世界(虛構世界)的敬畏和驚歎,更能讓人以全新的眼光審視第一世界(現實世界)。因爲優秀的童話故事具有淨化我們認知的魔力,它能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的世界,彷彿初次邂逅一般充滿驚喜。

當我們在第二世界中遇到半人馬或森林之神時,這些奇幻生物反而能幫助我們真正看清現實世界中的馬匹和山羊。正如托爾金所言,我們需要「擦亮心靈的窗戶,讓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本質,擺脫那種熟視無睹所帶來的麻木和模糊。」儘管童話故事發生在充滿魔法和奇異生物的世界裡,但它們探討的往往是「簡單而根本的事物」。托爾金坦言道:「正是通過童話故事,我第一次領悟到了文字的力量,我體會到了石頭、木頭、鐵器、樹木和青草、房屋和火焰、麵包和美酒這些普通事物所蘊含的奇妙之處。」

第二創造

批評者也許會勉強承認幻想世界有其獨特的現實性,但隨即會質疑:那又如何呢?難道想像力本身不是一種不可靠的認知工具嗎?幻想難道不會滋生謊言和幻覺嗎?

誠然,它可能會這樣,但其他人類活動也同樣可能。確實,幻想可能被用於邪惡目的,但是「在這個墮落的世界裡,有哪種人類事物不是如此呢?人類曾......想像出神明,並崇拜它們」,但他們也「用其他材料製造了虛假的神:他們的觀念、旗幟、金錢;甚至他們的科學和社會經濟理論也曾要求人獻上活祭。」

然而,幻想本質上並非欺騙、虛假或非理性的。托爾金強調:「它不僅不會破壞理性,甚至不會冒犯理性。」相反,他堅信「理性越是敏銳和清晰,創造出的幻想就會越精彩。」如果讀者無法區分現實和幻想,他就無法真正欣賞童話故事,因爲這類故事的魅力恰恰建立在對現實世界運行規律的認知基礎之上。

以《霍比特人》爲代表的作品「建立在對事實的認知之上,但並不爲事實所束縛。」優秀的奇幻作家必須先深入了解上帝創造的真實世界,才能進行自己的「第二創造」,構建出豐富多彩的幻想世界。在這個創作過程中,作家並非與造物主對立,而是與之和諧共鳴。托爾金這樣總結道:「幻想創作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我們以自己的方式進行創造,因爲我們本身就是被創造的;不僅如此,我們更是按照造物主的形像和樣式被創造的。」

好的災難(Eucatastrophe

即便是持嚴謹態度的基督教評論家可能也會承認,幻想文學或許並不違背理性或神的律法。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種文學形式真的有價值嗎?童話故事能爲基督徒提供什麼啓示?它能加深我們對神和聖經的理解嗎?

令人驚訝的是,童話可能比任何其他文學類型都更能讓我們貼近聖經的精髓。

中世紀的神學家將人類的墮落稱爲 "felix culpa"(拉丁語,意爲「幸福的過錯」)。他們認爲,我們在伊甸園中的不順服雖然讓邪惡來到人間,卻也直接導致了神道成肉身這一偉大事件。神最初通過賦予我們獨立的思想和意志來彰顯祂的愛,而當我們誤用這份自由意志時,上帝展現了一種更偉大的愛——祂差遣自己的兒子降世,爲我們的罪而死。

最令人難忘的奇幻故事往往圍繞著托爾金所稱的 "eucatastrophe"(希臘語,意爲「好的災難」)展開。這是故事中的一個戲劇性轉折,在看似必敗的局面中帶來勝利,在絕望中孕育出純粹的喜悅。這種「好的災難」並非簡單的「逃避現實」或「逃避責任」。托爾金將其描述爲「一種突如其來的、奇蹟般的恩典:它獨一無二,無法指望它會發生第二次。它並不否認有悲劇、悲傷、失敗……它否定的是(儘管現實似乎相反)最終的、普遍的失敗。」在托爾金看來,「基督的誕生是人類歷史上好的災難」,而「復活則是道成肉身的好災難」。

《霍比特人》中充滿了小小的「好災難」,比爾博的成功往往出人意料地源於他的失誤和魯莽。然而,這些都無法與《指環王》結尾處那個偉大的轉折相提並論:當弗羅多在末日火山口拒絕銷燬魔戒時,咕嚕突然出現,咬下了弗羅多手指上的戒指,隨後不慎跌入火山。這個扣人心絃的時刻,每次重讀都能喚起同樣強烈的情感共鳴,它隨著劇情自然發展到這步,一點都不顯得刻意,同時它也不是簡單的「逃避現實」,而是從托爾金精心構建的史詩世界中自然出現的。

這個故事之所以能引起我們的共鳴和認同,是因爲它映射了我們自身的救贖歷程,也折射出我們所處世界的救贖圖景。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Tolkien on Fairy Stories.

Louis Markos(路易斯·馬可思)休士頓基督徒大學英語教授和駐校學者,也是人文學科的教席教授。他的二十本著作包括《從阿喀琉斯到基督》《力士路易斯》《站在霍比特人的肩上》及《神話成真:以基督教視角解讀希臘羅馬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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