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与时事
豐盛的未來?先面對罪的現實
2025-08-15
—— Chris Watkin

關於資源是否充足的爭論,在經濟學領域由來已久。早在 1798 年,托馬斯·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就在《人口原理》(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中預言人口增長將超過糧食供給,導致大範圍饑荒。此後兩個多世紀,從威廉·奧弗爾斯(William Ophuls)1977 年的《生態與稀缺政治學》(Ecology and the Politics of Scarcity ),到理查德·海因伯格(Richard Heinberg)2003 年的《派對結束》(The Party’s Over),再到傑森·希克爾(Jason Hickel)2020 年的《少即是多 : 去增長構建可持續的未來》(Less Is More),眾多學者都在追問一個核心問題:資源,真的夠用嗎?

在這樣的背景下,埃茲拉·克萊因(Ezra Klein)和德里克·湯普森(Derek Thompson)的新作《豐裕》(Abundance)堅定地站在樂觀主義一方。他們與著有《狂暴的二十年代》(The Raging 2020s,2021 年出版)的亞歷克·羅斯和 2016 年出版的《必然》(The Inevitable)作者凱文·凱利(Kevin Kelly)等科技樂觀派一樣,相信通過創新突破、政策調控與政治決心,可以解決住房、能源、基建等領域的供給問題。

克萊因與湯普森指出,稀缺並非自然界的鐵律,而是源於人類的選擇、制度的惰性與監管的阻礙。

作爲《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和《大西洋月刊》主筆,兩位作者犀利地指出:當前美國面臨的住房緊張、能源短缺、基建老化等問題,根源不在於生產能力不足,而是政策僵化和制度性惰性所致。他們在書中將這種現象稱爲「人爲製造的稀缺」,並認爲這是美國政治體系中某種「意識形態共謀」的產物(5 頁)。正是這種深層次的政治惰性,讓左右兩派政客在面對供給不足和物價上漲時都無所作爲。他們的核心觀點發人深省:資源短缺不是必然現象,它是我們選擇的結果。

《豐裕》
埃茲拉·克萊因(Ezra Klein)、德里克·湯普森(Derek Thompson)合著

《豐裕》一書指出,我們今天面臨的許多問題,並不是過去的「惡人」種下的惡果,而是上一代的解決方案變成了下一代的新難題。

爲應對上世紀七十年代問題而制定的法律法規,如今成了阻礙城市高密度建設和綠色能源項目的絆腳石,而這些新項目本可幫助解決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遇到的挑戰。那些原本旨在確保政府慎重考慮其決策後果的法律,如今卻讓政府難以做出真正有影響力的行動。過去幾十年間,我們識別問題的能力越來越強,但真正解決問題的能力卻在逐漸削弱。

愛讀出版社(Avid Reader Press),304 頁

烏托邦願景

讀完《豐裕》後,我又重讀了神學家米羅斯拉夫·沃弗(Miroslav Volf)於 1996 年出版的《排斥與擁抱》(Exclusion and Embrace),深深地體會到兩者鮮明的對比。與沃爾夫那種直面現實的鋒利筆觸相比,克萊因與湯普森的構想顯得空洞、浮華,甚至有幾分托馬斯·金凱德(Thomas Kinkade)畫作般的溫吞與粉飾。沃爾夫的分析更爲深刻:「與其探討該構建怎樣的社會來容納個體或群體的差異,我更要探討,我們需要成爲什麼樣的人,才能與他人和諧共處?」

沃爾夫揭示了克萊因和湯普森技術烏托邦的核心缺陷:在那些看似可調控的社會安排之下,潛藏著更棘手的問題——人性的不可控。

這並不是說「豐裕」不可想像,甚至不可實現;但如果只彈奏這一種音符,旋律就會顯得單薄、失真。沃爾夫指出的這一點所有基督徒都認同。他譜寫的樂章更爲寬廣,在創造、墮落、救贖與成全的音域中起伏穿梭,將稀缺與豐裕都納入人類悖逆與神聖救贖的宏大韻律之中。聖經所描繪的,並不是資源枯竭的灰暗宿命,也不是科技萬能的光鮮幻象,而是一幅神學肌理豐富的故事畫卷:起初的豐盛被人的罪所破壞,卻會在基督裡得到完全——「他本來富足,卻爲你們成了貧窮,叫你們因他的貧窮,可以成爲富足」(林後 8:9)。

《豐裕》的失衡感在第一章對 2050 年的展望中尤爲明顯。作者筆下的未來順暢無阻:能源充沛、住房豐裕、淨水充足,食物產自零重力工廠,甚至還有無人機遞送「長壽星藥丸」。

然而,這並不是聖經意義上的盼望,而是一種詭譎、甚至略顯瘮人的景象,彷彿所有人臉上都掛著一種因服用了赫胥黎(Aldous Huxley)《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裡那種情緒穩定劑「蘇麻」(soma)而產生的僵硬笑容。克萊因與湯普森如此描繪他們的烏托邦願景:

室外空氣清新,電動設備的嗡鳴環繞四周。電動汽車和卡車悄無聲息地滑行在道路上,多數都是自動駕駛,靜如微風。大人和孩子騎著電動自行車和滑板車穿行,有些是私人所有,有些屬於市政共享系統。又一台『最後一公里』配送無人機從樹冠高度降落,像蜂鳥般懸停在鄰居院子上空,投下一個包裹。這些電子配送機器人如今已經承接了大量網購訂單,減少了人力配送的繁瑣勞動。(2–3 頁)

在這裡,看不到人性的掙扎。作者刻意忽略了由人類有限性帶來的生活不確定性,以及因人類罪性所導致的扭曲與破壞。

世俗版「末世論」

讀《豐裕》,就好像有人遞給你一套完美的樂高模型,聲稱它能替代現實生活中那種複雜、混亂、張力十足的真實景象。在作者筆下,政治障礙和社會難題不過是些「系統故障」,只要設計得當、政治魄力足夠,就能輕鬆繞過。但正如沃爾夫所警示我們的,歷史也一再證明,人類罪性這頭「大象」,可不是靠幾位善意的騎手輕輕打個手勢,就能乖乖轉向的。

克萊因與湯普森對住房政策、能源僵局和制度失靈的分析確實犀利,他們提出的「豐裕議程」也會讓許多關心公益的基督徒產生共鳴。然而這本書始終未能觸及一個更深的真相:稀缺問題從來不只是政策或供應鏈的故障。作者們沒有回答(或許是不願面對)的問題是:我們每個人的心,包括克萊因與湯普森自己,才是癥結所在。與深不可測的罪性相比,試圖通過政策來修復社會,不過是在淺灘划水。

不過,這或許正是《豐裕》的價值所在。這樣的書提醒我們,政治既有其功用,也有其侷限。讓人有房住,總比沒有好;有清潔能源,總比沒有好;有工作,總比沒有好。這些當然重要,但終究是次等重要。政治可以重新分配資源,卻不能真正帶來救贖。這並不是在直接批評克萊因與湯普森(畢竟,他們本就沒打算寫一本探討救贖的書),但這是對讀者的提醒:要明白他們寫的是什麼書,更要明白書裡注定無法觸及的部分。

歸根結底,《豐裕》的重要之處不在於它提供了解決方案,而在於它清晰地揭示了,當政治想像脫離了聖經對人性深刻的診斷時,其侷限性就顯露無遺。書中描繪的未來光鮮明亮,卻沒有陰影;它繞開了《創世記》3 章和《羅馬書》7 章揭示的關鍵人性真相。人是受造之物,即使是最好的禮物、最豐盛的未來,我們也會傾向於毀掉它。社會契約之所以脆弱,根本原因不在於政府形態,而在於我們永遠無法調和人人爲己的核心矛盾。

對政治立場與克萊因、湯普森相近的基督徒來說,這本書提出的「大膽建設、打破供給停滯」主張,或許會令人興奮。但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政治、政策,甚至科技,終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豐裕》本質上是一種沒有「罪論」的世俗末世論。它提醒基督徒:我們最深的盼望,不在於供給側經濟學,而在於替代性的救贖。在那裡,神恩典的豐盛,滿足了人類義行的匱乏,成就了終極的供應。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Secular Eschatologies Need to Grapple with Sin.

Chris Watkin(克里斯·華金)在英國約克夏長大,現在住在澳大利亞。他是墨爾本蒙納士大學(Monash University)的法國研究方向副教授。華金著有多本哲學和神學思辨書籍,多見於P&R出版社「偉大思想家」("Great Thinkers")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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