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文化根基坍塌,政治團結無望
2025-02-14
—— Bob Thune

「美國民主危機重重。」詹姆斯·戴維森·杭特(James Davison Hunter)在新作《民主與團結:美國政治危機的文化根源》(Democracy and Solidarity: On the Cultural Roots of America's Political Crisis)中開篇便直指問題核心。這樣的判斷,恐怕很少有讀者會提出異議。

在這場危機中,美國基督徒重新發掘了政治神學。從天主教整合主義到後自由主義,再到基督教國族主義,各種勾勒政治未來的新方案可謂是層出不窮。然而杭特認爲,我們首先需要重新審視當下的問題。在他看來,我們面臨的主要挑戰並非政治層面,而是文化層面。

左右兩派都聲稱,只要有「政治意願和明智的公共政策」,就能修復困境中的民主。但杭特對此持不同看法,他指出問題實則更爲深層:「我們已經失去了化解分歧所需的文化資源。」如果他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麼我們社會的病症遠比想像中更爲嚴重,我們所處的時刻也比認識到的更爲緊迫。

自由民主還有未來嗎?也許沒有。但如果還存有一線希望,那就在於修復和重建我們文化的深層結構這條道路上。

《民主與團結:美國政治危機的文化根源》

詹姆斯·戴維森·杭特  著

三十年前首次提出「文化戰爭」(culture wars)概念的詹姆斯·戴維森·杭特在這本新書中告訴我們,那些歷史上維繫國家團結的源泉如今已經基本消散。雖然日益加深的政治兩極分化是這一現象最明顯的表徵,但真正的問題並非兩極分化本身,而是我們缺乏化解分歧所需的文化資源。

如今,填補這一空白的破壞性邏輯只會讓彌合差異變得更加困難。歸根結底,任何政治體制都需要一定程度的統一。如果無法自然形成這種統一,那麼有人就會以強制的方式施加統一。

耶魯大學出版社,504 頁。

團結才是問題所在

正如書名所示,杭特從「團結」的角度剖析了現代民主的困境。我們通常認爲團結就是人與人之間願意走到一起。但杭特指出,「團結......關乎的是讓人們能夠走到一起的文化前提和規範基礎」。他不是在說美國人不想團結,而是在指出我們已經失去了讓團結成爲可能的文化資源。

詹姆斯·戴維森·杭特是美國最著名的社會學家之一。自 1983 年起,他一直在弗吉尼亞大學任教,並於 1995 年在該校創立了文化高等研究所(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Culture)。與他的導師彼得·伯格(Peter Berger)一樣,他對道德秩序問題有著濃厚興趣。他 1991 年的著作《文化戰爭》(Culture Wars)使這一概念深入美國人的集體意識,而他 2010年的作品《改變世界》(To Change the World)則是繼尼布爾的《基督與文化》(Christ and Culture)之後,對基督教文化參與最具啓發性的分析。《民主與團結》將他一貫強調的「文化深層結構」視角應用於我們日漸衰敗的政治生態系統。

美國的座右銘是"e pluribus unum"(多元中的統一)。在「統一」之中能容納多少「多元」?「統一」的邊界又如何制約「多元」?這些問題在我們的國家歷史中反覆出現,而我們化解這些問題的能力也造就了美國民主的韌性。但是,支撐我們合作能力的文化框架正在瓦解。杭特寫道:

長期以來,支撐美國(以及歐洲)自由民主的文化正在瓦解。使其得以存在的文化源泉,在最基本的層面上已經消散,而幾十年來所有重構和復興這些文化源泉的努力......都已失敗。(49 頁)

美國基督徒有一個壞習慣,就是過分關注表面層面的文化戰爭議題。杭特的分析帶領我們深入探究,讓我們看到意義框架的侵蝕。曾經,我們在知識、目標和倫理問題上有著「背景共識」。失去這些共同理念,才是我們政治兩極分化背後的真實故事。

五個關鍵變化

我們可以通過五個基本變化來概括杭特對美國民主衰敗的敘述:

第一、始於「混合啓蒙」

「混合啓蒙」是杭特對孕育美國民主的獨特思想組合的稱呼。英國和蘇格蘭啓蒙運動、古典自然法傳統、希臘和羅馬共和主義、新教加爾文主義以及清教徒千禧年主義,這些思想在「一個充滿活力且不斷演進的融合過程」中交融在一起。這些理念成爲我們一直以來爭論的焦點,也是我們文化團結的基礎。

第二、「混合啓蒙」爲我們提供了「化解」分歧的框架 

杭特借用精神病學領域的「化解」(working through)概念,來描述「文化在歷史和社會學層面化解矛盾的動態過程」。例如,美國建立在人人生而平等的前提之上。但在實踐中,我們從未完全實現這一願景。我們的國家歷史,就是我們試圖「化解」這一矛盾以實現團結的故事。

第三、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的文化邏輯發生了改變 

在社會和政治議題的分歧中,美國人一直共享著一種「文化邏輯」,這使我們能夠理解彼此的差異並進行有意義的爭論。但是,植根於混合啓蒙理念的自由民主文化邏輯,逐漸被虛無主義的文化邏輯所取代:

批評和指責變得極端化。細微差別和複雜性被淡化......每個群體都將自己與其他群體對立起來,最終導致了共同生活的崩潰。(335 頁)

第四、由此導致我們的文化深層結構遭到侵蝕 

我們社會表層的功能失調僅僅是表象。真正的問題在於文化「深層結構」的斷裂:我們對形而上學(何爲真實)、認識論(如何認知)、人類學(何爲人)、倫理學(人應如何行動)以及目的論(一切意味著什麼)的基本假設都出現了分歧。杭特寫道:「美國的公共生活出現了分裂......這種分裂不僅體現在用語上,還體現在對何爲真實、如何認知真實、何爲正義、國家的本質及其應有樣態等基本前提上。」(324 頁)

第五、我們已經精疲力竭

晚期的民主遭遇了「重大解體」;我們正面臨著社會性的精疲力竭。那些曾經將我們團結在一起的混合啓蒙理念已經失去了其力量。我們用於化解分歧的文化資源已經枯竭。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都已放棄通過說服或妥協來追求團結。這種解體並非一朝一夕之事;這背後有著深刻的歷史原因,杭特在書中用大量篇幅帶領讀者梳理這段歷史。但最終結果是「自由民主的文化基礎設施被削弱了」。(292 頁)

是否有出路?

對杭特而言,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過去,而在於當下。他對當前狀況的討論,對有耐心的讀者來說最有價值。杭特看到了我們都能看到的現象:政治兩極分化、身份政治、左右兩派的威權主義傾向、鼓勵憤怒情緒的媒體環境、充斥著憤怒和受害者心態的公共文化。正如人們對杭特早期作品的預期那樣,這本書並不提供直接的實踐方案。但如果你一直跟隨他的論述,他希望你能以不同的視角來看待這些現實。

這似乎就是杭特的目標。正如本書副標題所示,他希望我們關注美國政治危機的文化根源。在不低估法律和公共政策重要性的同時,杭特希望提高我們對公共文化健康(或不健康)狀況的關注度。

深思熟慮的基督徒不應被文化戰爭裹挾其中,現在我們有機會重建美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但只有當我們拒絕虛無主義的邏輯,擁抱共同利益的可能性時,我們才能投身於這項工作。

杭特的希望——在最後一章後的結語中簡要提到——是期待「自由民主內部的範式轉移」,從而帶來自由主義的復興。我更傾向於認爲自由主義已經走到盡頭,我們的未來將朝著後自由主義的方向發展。但即使在我不認同他解決方案的地方,我也被他對問題的分析所觸動。

《民主與團結》對我們文化斷裂的尖銳剖析既令人警醒,又富有見地和趣味性。這將是一本我們會爭論多年的著作。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e Can』t Build Political Solidarity from Cultural Rubble.

Bob Thune(鮑勃·修恩)碩士畢業於改革宗神學院(RTS),他是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Omaha, Nebraska) 「神同在」教會(Coram Deo Church)的創會牧師和主任牧師,也是福音聯盟理事會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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