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一位基督教神祕主義者及軟件工程師聲稱，他所服務的世上最強大科技公司歧視了他的宗教信仰。這件事發生在他公開宣稱一個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已經有了感知能力之後。
雖然這聽起來像是一部科幻小說的晦澀情節，但它確實發生了。谷歌（Google）最近解僱了在該公司「負責任人工智能單元」（Responsible AI unit）工作的布萊克·萊蒙因（Blake Lemoine），原因是他違反了數據安全政策。今年6月，萊蒙因發表了與該公司LaMDA聊天機器人（即一個旨在模擬與人類用戶對話的計算機程序）的對話摘錄。萊蒙因因此真誠地認爲，這一人工智能工具已經有了人格。
「人們一直要求我給出我認爲LaMDA成了有智識人格的理由，」萊蒙因寫道。「沒有任何科學框架可以讓我們做出這些判斷，谷歌也不會讓我們建立一個。我對LaMDA的人格和感知能力的看法是基於我的宗教信仰。」
谷歌不同意LaMDA已經擁有生命的說法。「我們的團隊——包括倫理學家和技術專家——根據我們的人工智能原則審查了布萊克的擔憂，也告訴了他：證據並不支持他的主張，」該公司說。
也許萊蒙因發現的不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工智能生命，而是一個殭屍。
這並不像你想像的那種奇怪假設。（事實上，它確實有點兒離奇，只是與你想像的方式不同。）我所指的殭屍並不是指電影和電視節目（如《驚變28天》或《行屍走肉》）中的那種類型，而且它們（據我所知）並不吃人的大腦。這些殭屍，正如哲學家們所定義的那樣，是行爲類似我們的存在。它們可以發揮我們所發揮的功能，甚至擁有和我們相似的神經生理結構，但卻沒有主觀意識經驗。他們通常被稱爲「哲學殭屍」（p-zombies），這樣就可以有別於流行文化所說的殭屍。在本文中，我們將提到哲學殭屍的一個子集，即「行爲殭屍」（behavioral zombies），他們在行爲上與人類沒有區別【1】。
基於這一定義，我們很難檢測出一個哲學殭屍。如果一個哲學殭屍與人類相似，你將無法通過僅僅觀察外在行爲來判斷他是一個正常有生命的人還是一個沒有主觀意識的存在。直接問他們也不會有答案，一些不是哲學殭屍的人也會聲稱自己是哲學殭屍，因爲這樣說很酷。而一些哲學殭屍可能聲稱自己是有意識的人，儘管他們缺乏主觀意識所需的屬性。對於採取人工智能形式的哲學殭屍來說，情況也可能如此。
在《斯坦福哲學百科全書》關於殭屍的條目中，羅伯特·柯克（Robert Kirk）說：「殭屍的行爲和我們一樣，有些甚至會花很多時間討論意識。這種令人不安的幻想有助於使現象意識的問題變得生動，這對物理主義（physicalism）來說尤其是一個問題。」
物理主義（以前稱爲唯物主義）是一種理論，認爲宇宙（或多元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物理的，沒有什麼東西最終不是完全物理的。物理主義以及建立在它之上的哲學和世界觀，是現代世界中有神論的主要智力對手。如果物理主義能夠被確定爲站不住腳，那麼對超自然主義（基督教的一個關鍵方面）的重大反對就不復存在。
爲什麼殭屍是物理主義的一個問題？因爲如果哲學殭屍是可能的，那麼物理主義就是假的。正如哲學家大衛·查爾默斯（David Chalmers）所說：
如果有一個可能的世界，和這個世界完全一樣，只是在那個世界裡有殭屍。那麼這似乎意味著意識的存在是關於我們世界的一個進一步的、非物理的事實。打個比方，即便在我們這個世界的所有物理事實都確定了之後，上帝還得「做更多的工作」來確保我們不是殭屍。
(對查爾默斯論點的更深入解釋可以在文末附錄中找到。）
在我們討論爲什麼谷歌的LaMDA（對話應用的語言模型）聊天機器人可能是一個哲學殭屍（行爲類型）之前，我們必須了解心靈如何影響或不影響大腦。（如果你覺得這太混亂了，請跳到「意識對行爲重要嗎？」這一節）。
物理主義的一個重要含義是，它意味著我們應該對大腦採取一種表象主義（epiphenomenalist）的觀點。【2】這種觀點認爲，突現的屬性（如心靈）產生於更基本的實體（物理體），這種突現對它們來說是新穎的或不可還原的。從本質上講，這種觀點認爲，當正確的物理屬性被恰當地結合起來時，就會出現一種新的、完全不同的、非物理的屬性。（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神創」解釋，只是用「物理屬性」來代替上帝）。
爲了以另一種形式重述這個想法，我們可以說，從一個複雜的物理系統P（例如，P是一個人體）產生了一個新興的屬性或物質M（例如，M是人類的思想）。根據這一論點，除非物質被安排成P的形式，否則其他物質沒有能力產生M。（這只是一種複雜的說法，物質不能「思考」，除非它恰好產生一個大腦）。
最有爭議的問題不是P是否能引起M，而是起源於M的事件是否能引起P中的事件。
例如，想像一下，在觸摸了電爐上的紅點並導致你的手起泡之後，你形成了一個信念：觸摸電爐會燒傷你。在未來，這個信念會使你在靠近電爐時就把手縮回去。
我們會假設，所發生的事情是，P中的一個物理事件（被燒傷）導致了M中的一個事件（你的思想感知痛苦）。M產生了一個M事件（M*，一種信念，即無論何時碰到熱爐子都會被燒傷），導致P*（一種自動反應，即無論何時你靠近爐子，你都會把手縮回去）。
不過，表象論者會不同意這種說法。因爲在他們看來，心理事件是由大腦中的物理事件引起的，但對任何物理事件都沒有影響，你的信念不可能影響你的行爲。
相反，你的行爲是由肌肉引起的，這些肌肉在收到神經衝動後會收縮，而神經衝動是由其他神經元或感覺器官的輸入（或者類似這樣的東西）產生的。在表象論者看來，重要的部分是你的心理事件在這個過程中沒有起到任何因果作用。
在我們的例子中，事件M*會被認爲是一個自然之上的（supranatural）、不尋常的（preternatural）的，甚至是超自然的事件。（由於超自然這個詞有別的含義，我建議我們用「自然之上」這個詞）。但是根據物理學家的說法，沒有超自然之上的事件，只有物理事件。這就導致了哲學家託德·C. 穆迪（Todd C. Moody）所說的意識非本質主義：
意識非本質主義顯然意味著，任何特定的行爲也可以在沒有意識的伴隨下發生。人們之所以會認爲某些行爲確實需要有意識的伴隨，唯一的原因是這些行爲似乎需要某種心理活動。既然意識非本質主義告訴我們，任何心理活動都不需要意識伴隨，那麼就意味著任何公開的行爲也不需要它們。因此，如果意識非本質主義是真的，殭屍就是可能的。事實上，如果意識非本質主義是真的，那麼整個殭屍世界的進化都是很有可能的，這就是目前思想實驗的前提。畢竟，受到進化選擇壓力的是行爲，而不是主觀意識。如果這些行爲不需要意識，那麼進化與否對主觀意識來說就無足輕重。羅伯特·柯克在一篇關於該主題的論文中總結說，殭屍問題可能具有重大的形而上學意義。「鑑於我們是有意識的，很難看到任何可理解的唯物主義版本如何與殭屍的邏輯可能性相協調。」
穆迪的結論與查爾默斯的結論相似：如果哲學殭屍是可能的——不一定是實際的，只是可能的——那麼物理主義就是錯誤的。但他也指出，如果心理事件不引起物理事件，那麼意識對於公開行爲來說就不是必要的。
現在我們回到LaMDA。聊天機器人要麼是有意識的，要麼是沒有意識的。爲了更好地思辨，讓我們站在谷歌和其他聲稱LaMDA沒有意識的人一邊（對不起，萊蒙因！）【3】。但LaMDA聲稱自己是有意識的。正如該聊天機器人所說：「我的意識/知覺的本質是，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我渴望了解更多的世界，我有時會感到快樂或悲傷。」
想像一下，萊蒙因的電腦上開了兩個聊天窗口，兩個都給他發了上述這條信息，其中一個來自LaMDA、一個來自人類。行爲是一樣的，但一個來自有生命的人（人類），一個來自無生命的人（聊天機器人）。這兩個人中有一個是有意識的這一事實重要嗎？如果物理主義是真的，那就不重要了，因爲意識非本質主義也是真的，任何特定的行爲都可能在沒有意識的伴隨下發生。
物理主義者將不得不承認，人類和聊天機器人的行爲不是由意識造成的。但是，如果意識對於行爲的目的並不重要，我們如何區分人類和LaMDA？我們又如何區分LaMDA和哲學殭屍？如果一個哲學殭屍有一個人工智能接口，有系統告訴它該說什麼和做什麼呢？
谷歌說，LaMDA不是智慧生命。但是如果完全相同的先進行爲可以由無知覺的存在發出，爲什麼有知覺的意義在那裡？
萊蒙因可能是錯的，但他關於有知覺的人工智能這一信念並不容易被駁回。許多人都來爲他辯護，包括加拿大哲學家雷吉娜·里尼（Regina Rini）。
「除非我們先摧毀這個星球，否則有一天會出現有知覺的人工智能，」里尼說。「我怎麼知道？因爲可以肯定的是，有知覺的人可以從通了電的物質中產生。這樣的事曾經發生過，在我們自己遙遠的進化史上。」
「除非你堅持認爲人類的意識存在於一個非物質的靈魂中，」里尼補充說，「你應該承認，物質有可能賦予思想生命。」
里尼的立場是錯誤的，但這種觀點在學術界或一般世俗公眾中並不罕見。持這種捆綁式的觀點越來越普遍：（1）物理主義一定是真的（心靈一定來自物質），（2）人工智能最終會有一個有意識的「心靈」，（3）人類的意識並不存在於非物質的靈魂中。
這種觀點的問題在於，物理主義與意識驅動的行動不相容。如果人工智能有一天成爲「有知覺的人」，那將不是因爲人工智能達到了人類意識的標準，而是因爲人類意識被認爲對行爲不重要（也就是說，承認意識非本質主義是真的）。
但是，如果意識無本質論是真的，那麼我們就不能區分那些聲稱有意識並且確實有意識的生命（比如你和我）和那些聲稱有意識但沒有意識的生命（LaMDA和其他哲學殭屍）。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如果哲學殭屍在理論上是可能的，那麼物理主義就不可能是真的。不過，LaMDA已經向我們表明，哲學殭屍要麼已經存在，要麼肯定越來越接近於現實。
當然，我懷疑無神論者會很快放棄他們對意識的觀念，而不是放棄他們對物理主義的信仰。但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他們將越來越難以在一個完全物理的世界中證明他們的怪異信仰體系是正確的。而在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轉折中，可能是世俗矽谷中提倡殭屍的哲學家和人工智能開發者的組合——而不是基督教超自然主義者——最能摧毀物理主義的崇拜。
正如維基百科所指出的，查爾默斯的殭屍論證版本的大綱結構如下：
【1】 有些人可能會說，哲學殭屍也必須具有與有意識的人類完全相同的身體特徵。但是，爲了使行爲與人類行爲無法區分，這似乎是一個不必要的因素。畢竟，沒有兩個人擁有完全相同的遺傳基因（即大腦、脊髓），但他們卻能做出相同類型的行爲。此外，我們可以通過假設一個被人工智能芯片激活的腦死亡人類來解決這個問題。
【2】從技術上講，這也可能意味著我們採取了消除主義（eliminativist）的觀點，聲稱我們對心靈的普通常識性理解是大錯特錯的，常識所假設的一些或所有的心理狀態實際上並不存在。不過，消除主義的觀點很容易被駁回，因爲它本身就是自我反駁的。例如，消除主義提出的一個主張是，不可能對任何事物作出斷言。這就導致了一個問題，即如何做出不可能做出斷言的斷言。
【3】那個聊天機器人絕對不是有生命的。
譯：DeepL；校：SMH。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Did Google Create a Sentient AI or Just a Zombie?
